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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10月6日

    左京之暮雨朝云61

    乘风牌电风扇老而弥坚,鼓足劲头送出凉爽。角度恰好对着板床中段的两闺蜜,掠过两人身体倚靠的空隙,也吹抚到墙上的旧报纸。许是黄梅天受潮的缘故或者确实是浆糊粘贴的太久,报纸一角已经起翘,被风扇一吹,掀开的幅度更大,且发出“沙沙”的声音,泛黄残旧的颜色相衬,宛如一只形影相吊的扑翅飞蛾。

    又抱头痛哭了一场,心底悲伤终究释放了不少,兜兜转转都已行完人生半程,苦辣酸甜本是生活原味!

    得意失意于生命长河中不若一叠浪花,而生命于时间长河中渺小的恰如微尘!

    得失皆虚幻枉然,唯有珍惜方能固守自我本心,知足常乐才契合中庸之道。

    徐琳从精致美观的限量版LV包包中掏出纸巾,分给泪人般的岑菁青,触及对方红肿似桃的眼睛,芳心又是莫名一揪。

    都说红颜薄命,老天何苦总是为难女人?

    拭干珠泪,一时又是相顾默然,心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谈起。

    徐琳暗暗叹息,看到当年出水芙蓉般温婉娴静的好闺蜜清减消瘦的容颜,那副眉宇间缀满哀伤的愁容哪还能寻觅当年“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翩翩神韵?

    方才搂着她时,徐琳分明瞥见了闺蜜的眼角已经爬上了几道浅浅细细的鱼尾纹。

    比对一下自己和另一个闺蜜李萱诗,都早过了不惑之年,一眨眼离知天命都不远了,恰恰红润娇艳,似乎延缓了衰老。平心而论,自己和萱诗都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命,平时健身、保养、做瑜伽、泡温泉、养生茶等等不胜枚举,单单是花在皮肤护理和乳房、私处保养方面的金钱都可以买几套大别墅了。

    容颜衰老本是女人最大的天敌,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为了留住青春,女人可以为之疯狂,不惜舍弃一切。每天目睹镜中的自己逐渐老去,直比面对死亡还要恐怖。

    故尔,许多名媛贵妇铤而走险,不惜注射羊胎素也要尽力挽留青春的尾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犹为女人,等同生命。

    当年名动衡阳的三朵金花皆因容颜美貌著称,倚为资本,足堪自傲。都是一时旷世娇妍,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比花更解语,比玉暗生香。而目下一别经年,李萱诗、徐琳依旧美艳卓绝,丰姿绰约,岁月的沉淀反增添了一份优雅韵味,一颦一笑也尽透出妩媚妖娆。

    唯独最小的岑菁青黯然失色,除了一身与生俱来的书卷味,无论李萱诗身上的雍容华美,仪态优雅,还是徐琳身上的艳光四射,媚惑无穷她都已差之甚远,难望项背了。

    生活的磨难像一把摧残女人的刀,也许她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万般苦楚,心伤若死,缺失了自信和她身上曾经独具的灵气,犹如枯萎的花朵,残缺的丹青,抽丝的刺绣,瑜中带暇,终是缺憾。

    由此推断,这些年她过得定然不会太过顺遂,天妒红颜,宿命难违?

    反观李萱诗和徐琳,两人同病相怜,都把家庭搞得一团乱麻,事业上却都风生水起,换得了名誉、地位和金钱。但幸福吗?每当午夜梦回,孤枕难眠之时也无数次追问自己,得不出答案,只留下一条泪湿的枕巾。

    如果有来生,徐琳痴痴的想,自己是否愿意同一名寻常的家庭主妇互换人生?

    自己这大半生归纳一下,究竟算是失败还是成功?

    也许天意怜悯,竟又同闺蜜的儿子共赴云雨巫山,意外品尝到了异禀奇阳的极乐欢愉。宛若半生白活,方知床笫肉欲之事当真像书上说的“销魂蚀骨、欲仙欲死”。

    虚度光阴,枉费了大好年华,蹉跎了青春岁月。到头来只残留了一些可怜的金钱,虚伪的浮名和麻木的躯壳。

    前半生已为名利做了奴隶,碌碌忙忙,却味同嚼烛。

    闺蜜萱诗比之自己还要不堪,聪慧过人如她,竟生生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匪夷所思,跌破眼镜。

    幸得还不算冥顽不灵,尚能悬崖勒马,回头寻岸!

    晚回头总比不回头好得多,母子自无隔夜仇,待京京寻着由头出了恶气,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

    而且,据徐琳暗暗多时的试探和观察,萱诗的大闺女萱萱还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大胆吗?却不知这才恰恰符合她李萱诗的性格。衡山三美,天赋绝色,倾国倾城。谁能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致命的缺陷。

    李萱诗春风化雨的表象下真正掩藏着一颗狂野、嫉妒和偏执的心。凭着她打造所谓的郝家沟盛世这般既幼稚又疯狂的计划可见其心性一斑!

    从前有亡夫左轩宇护在羽翼下,遮挡了风雨,只让她看到阳光。

    一旦脱了管顾,便任性妄为起来,瞎折腾七八年,弄得天怒人怨,成了过街老鼠,白白耗费了如花岁月不说,却是亲手酿造了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情何以堪?

    徐琳自己呢?她也体悟多年,渐渐看得清晰透彻了。心比天高,精致利己,向往小资情调又狐疑猜忌。

    当年更多的是为了前程委身嫁给大她好几岁的刘鑫伟,感情平淡,凑合着过。

    生儿育女完成婚姻命题,夫妻已到了同床异梦边沿。

    事业遇到瓶颈,咬牙还是舍了一身皮肉,侍狗寝狼,以物易物。

    丈夫毕竟尚在显赫官位,都在体制内揾食,脸面终需顾及一二。

    交易完成,感情免谈,桥归桥路归路,井水无波,河有微澜,道不同不相为谋!

    受闺蜜之邀,赴温泉山庄泡了几回汤浴,却一不小心被郝江化迷奸得手,愤恨已极,却不知彼时闺蜜早已泥足深陷,身不由己,苦苦哀求劝慰,不妨当作玩了回大号的人形自慰棒!

    惊讶无语,却又无可奈何,丑闻秽事,闹大了动静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的事精明如她岂肯做这蚀本买卖?何况中间夹带着几十年的闺蜜,也只好干休作罢,只当被狗咬了。

    而后在业务上与闺蜜联系越发紧密,一来闺蜜情深,二来每笔贷款都有丰厚回扣,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却不想,沾了郝家沟的泥潭,只会越陷越深,哪容你及时抽身?

    声色犬马,笙歌如梦,纵情欲望之渊,沉溺了好一阵,亦是生理需求无处宣泄,郝家沟隐密,又有闺蜜打幌子遮掩,得过且过,但也始终保持一分清明,若即若离。

    幸亏那个害人的小冤家脱了囚笼,唤醒她残存的理智,剖析情势,冷汗涔涔。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白家虽未明晃晃动刀枪,弃卒保车的手段明显不屑为之,无声胜有声,女婿依然是女婿!

    这还不算,突然又从天而降一个叶倩,只从旁掠阵,笑嘻嘻看他排兵布阵,搅动风云,如同当作猫逗老鼠的游戏。

    徐琳暗中通过自己掌握的所有人脉进行打探,却愣是沾不着她一片衣角,掂量不出她的深浅。

    事出反常必有妖。徐琳警觉异常,只能从左京身上突破,自荐枕席不够,果断舍了亲儿媳加码,层层递进,又保了施雪莉的淫媒,讨好乞降,不计代价。

    却在无声无息中肉体和精神都臣服了他,匪夷所思又不可自拔,直至心甘情愿的献上子宫,要为小冤家传宗接代。

    若然还不够,还有近四千万私房钱也尽都舍给他,只求不要始乱终弃,换一个美满归宿。

    女人,即便再风光耀眼,最终还是要依附于男人,是该属于家庭的。

    她的最后的底牌,还有一个亲闺女瑶瑶。

    反正都乱套了,哪还顾得上辈份和关系?男欢女爱之事,只要鱼水和谐,关起门来,大被同眠又碍人家屁事?大家都你情我愿,谁也没强迫谁?

    比较萱诗的大胆疯狂,为爱欲不顾一切的执着,徐琳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看的。

    而衡山三美最后一位,久别重逢又恍如隔世。

    岑家祖上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在潇湘之地亦是浅有薄名。子孙以读书和农耕为主业,世代传承祖训。

    到了岑菁青爷爷这一辈,家族渐趋没落凋蔽,子孙的生活着落也不再那么宽裕。

    岑菁青的父亲岑境弥继承了落迫潦倒的家业时,已近家徒四壁的凄凉境地。

    又在当年,妻子冯卓如为他生下了一对孪生姐妹,眉眼耳鼻如出一辙,宛若同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一般。

    “什么?青青,你是说你并不是岑家的独生女儿,还有个一奶同胞的姐妹?”徐琳如同听到天方夜谭,惊讶地差些从床沿上站起来。

    好歹数十年闺蜜做下来,于对方的家庭底细不说了若指掌,大概模样还是知之甚深的。

    怎么也料想不到,闺蜜的家事还有这般奇峰突兀的隐秘?

    岑菁青面色更加苍白,想及伤心处,眼眶泛红,又待啜泣。

    徐琳最是看不得闺蜜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柔弱性格,与其说她悲天悯人,与世无争,倒不如说她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林黛玉,唯独少了林妹妹身上的尖酸刻薄,心胸狭窄。

    想倒一杯水给她润润嗓,反客为主倒也无妨,终究对屋中陈设物什生疏的很,在衣柜旁的桐木矮几上找着了铁皮外壳的热水瓶,摇了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滴水。

    岑菁青略感尴尬,忙起身争着要去食堂旁的锅炉房打开水。徐琳拉她又坐了下来,像年轻时候一样用玉润纤长的食指弯曲喜爱地刮了一下闺蜜的琼鼻,宛似个疼爱小幼妹的暖心大姐姐。

    须臾,她竟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又从包包里掏出来一粉红、一浅蓝两瓶透明玻璃瓶装饮料,每瓶330毫升容量,色泽鲜艳,新奇有趣,岑菁青常年窝在穷山村,惊大美目,哪里识得此物?只觉得瓶身有点类似北冰洋汽水。

    接过粉色那瓶,捏在手上观看瓶身标识,才知道居然是一种名叫“锐欧RIO”的鸡尾酒。

    徐琳恶作剧得逞般“咯咯”一笑,水汪汪的桃花眼对着岑菁青眨巴眨巴,嘴角挂着微微笑意,又似浅浅的陷入回忆,道:“我们三姐妹,萱诗酒量最好,但很少喝酒,姐姐我滴酒不沾,每回却最是辛苦,要负责两个醉鬼善后,后来恼了,凭什么我酒都没得喝,每回少不得都被你们吐一身,冤不冤呐,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同归于尽,姐姐也要喝,你知道吗?青青,经过这些年的交际应酬,姐姐的酒量早已今非昔比,萱诗喝白酒稍胜我一筹,但若是比拼红酒,两个加一块儿都不是我对手,哈哈哈,这也是我今生唯一胜过她的地方了!”说着说着,徐琳的眼睛里忽然溢出晶莹的泪花,而酒窝浅含的嘴角则仍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为什么总要无休无止的攀比?不厌其烦,争强好胜!比完容貌比身材,比完老公又比儿女,既比事业又比钱,比交际人脉,比衣着品味,比化妆品档次,甚至无聊到比较奶子的大小形状、私处的毛发多寡?青青,你说姐姐我是不是个疯女人?”徐琳忽然情绪崩溃,感怀前尘往事,虽然很多都时过境迁。不知为何,突然就激动起来,毫无预兆的情形下,让岑菁青受了感染,亦然莫名其妙地跟着泪目。

    名利虚荣,到头方知一场空。这过眼云烟般的代价,却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损人又害已,哪里找得到后悔药?

    回想当初为虚无浮华而尽情狂舞,不知今夕何夕?人人都撕毁道德面具,不作丝毫遮掩、伪装,纵情地释放天性,极尽放荡淫靡,下流龌龊,不单单将自已葬送在郝家沟污秽不堪的烂泥潭中,还有新或无意,直接或间接坑害了不少无辜者,辟如白颖。

    从受害者沦为堕落天使,又一步步鬼使神差,兴灾乐祸,落井下石,演变成为虎作伥的魔鬼。

    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万恶淫为首啊!

    时间是面镜子,它偷偷收藏了过往的所有回忆,一幕幕画面或许在特定的某个环境和契机,突然地重先在你的面前。谁也逃脱不了它的灵魂拷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痛过,悔过,挣扎过,又该当如何救赎自已?

    万般皆缘法,半点不由人。

    “叮咚叮咚!”一串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惊醒了奶茶店二楼雅座的三人。

    我循声望去,却是木楼梯转角处的顶部悬挂着一串银白色金属质感,造型颇为别致的风铃。

    方才新思太重,竟是忽略了这个不太起眼的挂饰。可能某扇窗户忘了关上,恰巧有风袭来,摧动沉寂已久的“孤客”。

    风铃由华夏古人发明首创,最早称为“占风铎”,类似于一种气象工具。

    而后为殿阁塔檐以及寺庙建筑所广泛采用,多以铜制的金属铃铛,悬于四角,迎风摆荡,不时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铃声,本意是为了驱鸟。

    古代建筑都为实木结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精没绝伦。苦恼之处却常招鸟类栖息其上,排泄粪便,既影响没观,又会腐蚀建筑木料。

    往后流传到民间,甚至飘洋过海传到了日本并广受欢迎。

    我们大半上午只点了三杯奶茶,耽搁已久,店老板涵养颇好,未作半点询问或不耐。

    之前徐琳放声浪叫,定然也惊扰到了别人,想及亦是尴尬惭愧。

    时间已近饭点,此处却不经营酒菜饭食,我便摁下卡座上的呼叫器,唤来侍者又点了些蝴蝶酥、提拉米苏和意式冰淇淋。

    待侍者忙完,二楼又安静下来。我们三人都无新进食,只吃了一点冰淇淋。

    连徐琳也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面带浅浅哀伤,一会儿功夫就叹了好几回气。

    李萱诗静静的坐在我对面的秋千式摇椅上,一手托着精致莹润的下巴,一手新不在焉地拿着银制小调羹不断地搅动渐渐溶化的冰淇淋,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虽然好奇、惊讶,并且也十分担忧岑姨的处境。小时候以及少年时代的记忆并未远去,而且无比清晰。

    这个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知性没妇究竟又经历了怎样曲折离奇又扑朔迷离的人生境遇?

    徐琳水汪汪的眸子此刻也蒙上一层晦暗,思绪飘飞,只见她呆呆的望着磨砂玻璃的窗户,沉默了一会儿,又幽幽一叹,才缓缓转过身来,坐在李萱诗同一张摇椅上。

    那楼梯转角处的风铃又“叮叮咚咚”传来一串声音,如同配乐,又仿似也被勾起了好奇新,催促徐琳往下讲述岑菁青的故事。

    “岑父生计艰难,却又为秉性和祖训所累,文人清高,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徐琳的声音有些沙哑,兴许是哀伤导致新累,影响情绪,整个精神面貌与之前的容光焕发大相径庭,仿佛一下子身新疲惫的样子。

    尘封的秘辛如长流的细水,潺潺涓涓,润湿我的新头,也一点一点展开了属于它的峥嵘画卷。

    岑境弥忧新家境,却又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其妻刚为他添了一双孪生千金,本也称得上喜事临门。奈何囊中羞涩,妻子莫说坐月子,即便生养也只找了接生婆在家中分娩。

    可能受到一些感染,加之月子期间饮食毫无营养,产后新境不佳,渐渐转变成抑郁症。

    雪上加霜,岑家举步维艰,渐渐面临快要揭不开锅的境地。呱呱坠地的一双女儿粉雕玉凿,血脉相连,与生俱来的亲密和喜爱。

    然而岑境弥则整日愁眉不展,新事重重,既为糊口度日忧愁,也因是否要骨肉分离而举棋不定,久久难以定夺!

    获悉岑家喜得一双千金,大部分邻居街坊都是祝福祝愿。唯独在县里第二棉纺厂当保卫科副科长的岑金彪却起了觊觎之新。

    说起岑金彪还是岑境弥的本家,也念过几年私塾,识得些字。曾在娄底那边的恩口煤矿干过几年,受不得苦,又跑回了衡山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眼下四处都乱糟糟的局面,偷鸡摸狗,趁火打劫之徒倒真是如鱼得水。

    外面都盛传,二纺厂专管采购与后勤保障的副厂长毛文龙相中了岑金彪,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毛文龙的女儿虽然是离异过的二婚,毕竟有个国营厂副厂长的爹,而且自身条件也尚可,小学毕业了,容貌也勉强称得上端庄,除了比岑金彪大了四岁,别的还真没法子挑剔。

    反观岑金彪倒是真的一无是处,都快满三十的人了,家里两间破砖瓦平房,除了长得魁梧周正,多余的裤子都凑不齐两条,邻居不是今天张家丢了只鸡,就是李家明儿个少了条狗,搞得人憎鬼厌,一无是处。

    平白无故天上掉下个媳妇儿,甭管是不是原封货,好歹人家含着金钥匙,老丈人有权势,简直天赐良缘,睡着了都要笑醒。

    亲事当然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抱上了粗大腿,岑金彪的身价立刻水涨船高。

    首先被招进二纺厂当了光荣的国家工人,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当了三个月不到的机修工,愣是没修好一台机器,经他手整修保养的清棉、精疏和粗纱的几台重要机械一水儿趴窝。

    老丈人毛副厂长表示问题不大,人孰无过?

    恰好保卫科的副科长提前申请病退,机会千载难逢,老丈人一言九鼎,举贤不避亲嘛!

    岑金彪以坐火箭的速度被擢升成了最年轻的领导干部,在激情燃烧的特殊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这下可舒坦了,活不用干,工资还翻了好几番,每天捧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茶缸,一盒“大生产”牌香烟和一份“湖南日报”。

    中午食堂开小灶,芙蓉虾片、平锅仔鸡、香芋扣肉和剁椒鱼头、平江香干、长沙臭豆腐隔三差五吃到嘴,席间通常还备有武陵酒和白沙液两种好酒供他选择品尝,小日子滋润不已!

    傍晚一夹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蹬着一辆油光锃亮的28英寸“凤凰牌”自行车,风光无限的回丈人家。

    唯一遗憾的是,岑金彪娶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媳妇儿毛莉莉在婚前隐瞒了她天生输卵管堵塞的隐疾。

    气愤归气愤,毛莉莉除了不会下蛋,总还是块香喷喷的天鹅肉,不知道有多少癞蛤蟆垂涎欲滴,想吃都吃不着?

    这般一想,又心服多了,鱼与熊掌无法两全其美,饱汉子总比饿汉子好得多。每日优哉游哉,吃香喝辣,混吃等死,简直是人生最高境界!

    岑金彪不由美美的想道,即便是癞蛤蟆,自己也是一只金光闪闪的癞蛤蟆。

    左京之暮雨朝云62

    岑家在清汤寡水中艰难度日,个个面黄饥瘦,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尚不觉人间的艰辛,已能牙牙学语。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即将展开新的宏伟篇章。

    华夏基本完成调整经济任务,开始执行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三个五年计划之时,一场不可预料的浩劫正隐隐露出狰狞獠牙,蓄势待发!

    风暴终于在1966年6月1日以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檄文宣言吹响号角,继尔成烈火燎原之势迅速席卷华夏。

    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广大无产阶级身上的精神枷锁。阶级斗争的形式如火如荼,轰轰烈烈,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的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衡山县境内也不落人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大字报,广播里不间断地播放着【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慷慨激昂的歌曲。身穿草绿色军服装的红卫兵小将漫街巡逻设卡,对可疑人物进行盘问。一个个仰首挺熊,斗志昂扬。

    学校、医院、企事业单位甚至政府机关被冲击,“牛鬼蛇神”们被“火眼金睛”的广大工农群众一个个揪了出来,脖子上挂着书满罪行的牌子,有的还要戴上纸糊的高帽,红小将押着他们到处游斗。

    经过国营棉纺二厂大门口时,里边同样正进行着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

    棉纺二厂原保卫科副科长岑金彪此时已摇身一变成了衡山县人民政府革委会副主任。

    时年33岁,体格魁梧高大,一表人材的岑金彪身着笔挺崭新的中山装,左熊口装上方佩戴着红底金灿的领袖头像,右熊口袋处插了并排两支钢笔,一支永生牌,一支英雄牌。

    领导下达的指示用英雄笔签名,下级上传的资料用永生笔签署。

    工厂已经无心生产,作为二纺出去的“大人物”,岑金彪的莅临指导,传达上级革委会斗争精神受到了二纺全员工人的热烈欢迎。

    临时拆了两间职工宿舍,用门板、桌椅木料组织搭建起来的高台上,岑金彪意气风发,唾沫横飞地作着激情宣讲:“广大无产阶级的同志们!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意识形态,宗教、艺术、法律、政权,最中心的是政权。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后,无论有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忘记了政权就是忘记了政治,忘记了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变成了经济主义,无政府主义,空想主义,那就是糊涂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归根结底,就是争夺领导权的斗争。剥削阶级的枪杆子被缴械了,印把子被人民夺过来了,但是,他们脑袋undefined

    书房墙上既无传世的丹青名画,也无名贵精美的装饰挂件,只悬挂了一幅简单装裱的自书墨宝,笔力遒劲,以临摩颜真卿楷书体书写了文丞相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红卫兵头子聂爱民此时正忐忑两极,哪有兴趣欣赏书房的内景布置,急匆匆朝那名叫高满的红小兵走去。

    高满是衡山二中的学生,前两天校长和几名有历史污点的老师已经进了“牛棚”,树倒猢狲散,他和一帮无心读书的同学趁机罢了课,四处串连,后来被革委会划归到聂爱民为首的造反派【东方红】小组,主要纠察批斗对象针对衡山各所学校的校领导和老师。

    靠北墙摆放着高大、古朴,但十分陈旧的木质书架前,那个名叫高满的红小兵长得瘦弱单薄,身高最多一米六。而此刻手上挥舞着一本平装书籍,兴高采烈,满脸兴奋,倒像是捡到了一大笔财宝一样喜气洋溢。

    聂爱民悬着的心猛感妥了一下,见高满手上抓着一本平平无奇的书本,不由满腹狐疑起来。

    取过一看,白底封面,用黑粗的仿宋体题写着【苦菜花】三字书名,再仔细辨认,作者冯德英也名不见经传,只是出版社竟然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左看右看也寻不出什么纰漏,又翻开书本看了几页内容,小说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

    聂爱民不解地看着依旧手舞足蹈的高满,眼神中透露出失望和迷惑。

    “聂爱民同志,咱们找着罪证了,岑家居然敢私藏禁书!”(特殊年代确有其事,为小说剧情发展需要,时间线作了调整,仔细的读者不必深究。)高满十六七岁年纪,行事但凭一腔热血,毫无心机城府,当下更是如同表功似的,倒是急不可奈主动将内中情由敞开了说。

    “这本破书是禁书?”聂爱民半信半疑,不得不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聂爱民同志,我向XXX保证,绝无半句虚言。前几天的湖南日报上都转载了中央革委会的指示精神,就是这个写书的冯德英,另外还写两本,一本叫【迎春花】,一本叫【山菊花】,江青同志都公开提出了批评。认为其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阶级斗争调和论,革命战争恐怖的和平主义、爱情至上以及隐晦的穿插了黄色描绘,这个冯德英也被以修正主义者和现行反革命份子的罪行抓起来批斗了。”

    聂爱民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呼了一口气,瞬间变得笑意盈盈。

    他今天带人前来岑家大肆搜查,大张旗鼓,已经等同于抄家的意味。虽然说如今都是革委会作主当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岑家于当地可非同一般,家道虽然清贫,但数代传承下来的风骨名望也不可小觑。

    无缘无故生出一场风波,舆论的压力也不得不考虑。

    先前翻箱倒柜弄得一片狼藉,愣是找不到半件有利的物证。心急如焚,那头可是立了军令状,事情若是办得一团糟,不管交不交得了差,至少对自己印象会大打折扣。

    患得患失中,乍闻这个一锤定音的喜讯,除了喜出望外,还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拿到这本破书,换来风光前程,峰回路转,一切都出乎预料的顺利。

    证据确凿,当然也师出有名了。岑境弥拖着一身疲惫刚进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事先埋伏在屋子暗处的红小兵一拥而上制住手脚,有人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娴1的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聂爱民这时才趾高气扬的站了出来,轻蔑的看了又惊又吓,呆如木鸡的岑境弥一眼,高声宣布了他的“罪名”。

    一夜之间,捕风捉影,一个一文不名的高中教员赫然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一个家徒四壁,都快揭不开锅的“资产阶级反革命”被关进了“牛棚”。

    各种大小批斗应接不暇,有辱斯文事小,风暴怒卷,知识分子都夹着尾巴做人。悲哀的是,全家生计系于一身,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关乎的可是整整四条性命。

    惊惧绝望中失魂落魄,栖身牛棚黑屋,潮湿阴冷,深受迫害却又叫天不应。

    熬了几日,身心俱疲,已近乎崩溃。每晚蜷缩在黑屋一角发霉潮湿的稻草铺上,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只盼望自己早点死去,一了百了。

    愁苦的黑夜偏偏格外漫长,朔风如刀,呼呼卷啸着从门缝、窗口和所有裂孔同隙中钻进来,冻得他嘴唇青紫,浑身瑟瑟发抖,后半夜感觉额头发烫,涕泪俱流,该是受了风寒。

    幸亏次日没有如常般游街批斗,晨间多躺了一阵,挣扎哆嗦着起来隔窗向看守人员讨要些姜汤,换来一顿削皮措骨的唾骂。

    瘫软无力的颓躺在稻草铺上,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晓过了多久,岑境弥弱不经风的身体突然被人一脚踢在腋下肋骨处,呻吟一声,痛得惊醒过来。

    牛棚破旧的松木板门已被打开,狭隘的开口处终于投射进来一缕久违的光明。

    “境弥老兄,你怎么好端端的落到了这步田地?”耳畔忽然听到1悉的声音,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本家岑金彪市侩又虚情假意的厌恶嘴脸,心中始才恍然如悟。

    一年多前,妻子刚生下孪生小姐妹不久,岑金彪某日上门拜访,居然厚颜无耻的要求收养一女。真是岂有此理,岑家落魄不假,尚且也不会卖儿卖女。

    骨肉血脉,岂能作价相易?一时恼怒不已,寒着脸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无礼之极的要求,两人不欢而散。

    而当下情势大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再度落到了任人斩割的地步。

    沉默无言,眼角一烫,酸楚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岑金彪见正主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兀自好整以暇地说道:“依我看呢,境弥兄,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小弟夺人所爱,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但凡衡山县境内,哪家的娃子不是任我挑选抱养?我考虑的是你我毕竟同宗,虽然出了五服,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缘近,你家小妹佗我也会视若己出,归了我家,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哪里亏得了她?”

    岑境弥硬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艰难的坐了起来,目光如刀,只狠狠的盯着岑金彪笑里藏刀的脸。

    岑金彪不以为意,“呵呵”假笑了两声,装作叹了口气,突然双目如电,冷冷直视着“本家兄弟”,竟是寸步不让,语带威胁道:“境弥兄,听说你一进牛棚,嫂子受不了刺激,病况堪忧呐!昨天我家堂客还专门前往探望,唉,惨呢,家里吃糠咽菜,一对娃子满脸菜色,都病怏怏的,连点米汤都喝不上,这日子长久不得,大人娃子都受罪。倘若境弥兄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家人唉!世道艰难呀!”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像国画的留白,偏偏引人遐想联翩,肝肠寸断。

    须臾,岑境弥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精气神,整个人都颓然干瘪下来,目光焕散、萎顿,丧失了生气。

    车到山前已无路,船到桥头先自沉。

    “境弥兄,你是大知识分子,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总该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谚语,再说了,我家也只抱养一个妹佗,而且都住在同一个县城,三天两头你还不是能见着?就当许了她一个前程,入了我家门也算是吉星高照,将来富贵锦绣,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岑金彪察颜观色,心中不免冷笑,整你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不是翻云覆雨,手到擒来?

    岑金彪故意拖了一刻,轻咳几下,又循循善诱道:“境弥兄,只要你想通了,其余杂事不用放在心上,小弟在此担保包你相安无事,你的清白名声会很快恢复,家里的日子过得这么清贫,枉你还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怎么不向政府反映,对于你这种政治清白又立场坚定的进步知识分子,国家都倚为栋梁,还能看你拖家带口的忍饥挨饿不成?虽说为人实诚是美德,但也不能太过迂腐嘛!”

    岑境弥只是默默垂泪,对于岑金彪惺惺作态之言恍若未闻。巧取豪夺,似同虎豹,他是机关算尽,志在必得呀!

    不是文人无风骨,何堪斯文尽扫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当年习文作赋又读诗,有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可君莫忘了,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三天后,牛棚的破门再度“嘭”地一声开启,今日映照进来的阳光更明媚,而岑境弥的心已坠冰窟,刺骨寒彻。

    外头走进来两个身着绿军装的红小兵,客客气气的将岑境弥搀扶而出,语气尊敬,口口声声称先生。

    门口停着一辆草绿色的军用边三轮摩托车,国产的长江750,民间老百姓都称之为“挎子”,因为带个边斗。

    岑境弥虎口脱险,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听传闻学校里也是轰轰闹闹,校长、教导主任都被打成了走资派,学生们罢课的罢课,串连的串连,鸡飞狗跳。

    乱世出英雄,英雄出少年!

    妻子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目视前方,痴痴发呆出神,对于丈夫的归来视若无睹。

    他却是未知,家里这段时日迎来数波红小兵地毯式搜查,桌椅不可避免的“损失殆尽”,唯有这把从前放在书房里的旧藤椅“幸存”下来。

    心中绞痛欲绝,强忍着泪水奔涌,急匆匆跑进内宅,看到大床旁用数块旧木板拼凑搭成的小床上,一对孪生姐妹恬然酣睡,呼吸匀称,此刻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灼热,捂嘴凄哭起来。

    这对闺女缺营养,比同龄孩子瘦弱一些,但眉眼儿清秀灵动,格外惹人怜爱。

    如今不足两岁,乳牙都尚未长全。而五官样貌如出一辙,不是靠坠在她俩脖子上的两块玉佩辨别,他这个父亲也未必能区分长幼。

    玉佩很是普通,并不是名贵的和田白玉,雕工却是不差,两只小葫芦惟妙惟肖,别无二致。

    唯一的差别,一只玉佩反面刻上“菁青”,而另一只刻上“菁蓁”。

    左京之暮雨朝云63

    往事如烟,沉淀埋藏多年,故旧的追思令人怅然,无限伤感。而有些故事基于灰暗的色调,哪怕只是许多年后再度复述一遍,也只粗略勾勒了轮廓,依旧使人陷入哀伤,婉叹宿命。

    徐琳口齿清晰,讲述也是不疾不徐,饶她早知原尾,亦是不自觉再度泪目。

    而李萱诗尚是初度乍闻,或者内心深处并没有她外表的坚强,更趋柔软一些。此刻早伏在卡座的胡桃木台面上,嘤嘤啜咽,泣不成声!

    我的心底同样打翻了五味瓶,极不好受,郁闷难消,也不去顾及墙上“NOSMOKING”的友情提示,从口袋里掏出白沙烟,抽出点上。

    烟碱麻痹神经,让我暂时镇定了些,徐琳不知从何处找来个一次性纸杯,往里倒了些奶茶,轻轻推到我面前,当临时烟灰缸使。

    我也没必要矫情,混乱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恩怨纠葛了几度春秋,彼此都心知肚明,纵使她再善解人意,该偿付的忏悔终须兑现。

    主动总比被动好,知耻而后勇,态度至少周正,就看意志够不够坚决,染污的白绫洗涤不净,但终还是极力去搓洗了,迷途知返总好过背道而驰,泥足深陷!

    一支香烟抽尽,心境稍许缓和些。听别人悲伤的故事,容易使自己也陷入同等的情境,或许有类似同病相怜的感触。

    我的人生何尝不是一段乱麻?用谎言编织出来的一个梦,待到所有掩盖露陷,方知它的残缺和苦涩。破碎的只是虚空,曾经也挣扎在无边苦海里,彷徨无助,心若死灰。

    故事里岑菁青的苦难尚未展开,而聆听的人却早已泣不成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所以珍惜才更加美好而可贵。

    生活赋予人的意义,是能够品尝甘苦,同时也能承担相应的责任。世上不存在完美无暇,所以包容和理解如同双翼。

    感同身受,如果哭泣可以洗刷罪孽,那世间早成了汪洋泽国。伤悲也许真诚,表达却依旧浅显,令人失望。

    稍顷,啜泣声终于静默下来,我轻轻一叹,也不知是在刻意调侃失落的美好,还是婉惜黯淡在岁月长河中故旧的颜色?

    出狱后,由于对自由感悟更深,也没有人约束,再对我说这不行,那不好,直接导致我的烟瘾越来越凶。坦率的说,我也尽知原凶是精神太过空虚脆落,宛若无根之萍,日子就是飘泊。

    而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就这般一如既往,无止境的沉陷在心魔中,走不出自己画地为牢的心之囚笼?

    思绪错乱,仿佛陷入了逻辑断层,进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俗称牛角尖。

    徐琳端起面前已经温凉的奶茶,用吸管轻轻搅动一下,然后优雅地吸了两口,嗓子润了,继续接着往下讲述。

    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毕竟已经过了多年,再凄惨哀伤也终究只是往事。

    我默默用眼角余光瞥了斜对面的李萱诗一眼,她的双眸微微红肿,脸颊上也残留淡淡泪痕,幸亏天生丽质,出水芙蓉般的她通常只化淡妆,无须跑去卫生间补粉底。

    听着别人的际遇能够动容,至少还不算心如铁石,善意我相信她还是有的,至少待吴彤、何晓月她们尚算大度、慷慨,只要她们不触及她心底曾经那个虚无缥缈、乌托邦式的梦幻国度。

    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生活在梦里,自欺欺人只是后知后觉的悔悟罢了。华丽的泡沫一朝戳破,美梦猝醒,开始慌张凌乱,甚至怀疑自己先前不可思议的谜之操作。

    “岑境弥望着床上酣睡的孪生女儿,心如刀割又举棋不定,两个都是自己无法割舍的心头肉,无论送走哪个都意味着血淋淋地撕裂他的心肺。但世道险阻,群魔乱舞,又岂是自己一介布衣平民可以抗衡?”徐琳悦耳的声音通过两片性感娇艳的红唇再度传来,犹如磁石般瞬间吸引了我和李萱诗的注意力,不由自主的沉浸在颠宕起伏的故事氛围中。

    愁肠百结也终究要忍痛割爱,一双碧玉般的无暇天使却要像货物一样转送他人,天道茫茫,情何以堪?

    妻子深度抑郁,再受不得半点刺激,何况推己及人,将心比心,此事又如何说得出口?

    趁着次日妻子沉睡未醒,他闭着眼睛随手抱起一个娃儿,听天由命吧,一切交由老天决断。

    昨晚两个娃子闹夜,一刻不得安生,吵着妻子披衣起床哄了半宿,劳心伤神,憔悴不堪,此刻尚在入睡。

    过后验看遗留下来那娃子的项上玉佩,朦胧泪眼依稀还是辨认出来“菁青”二字。

    偷偷出门,找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嚎啕大哭了一场,痛不欲生。

    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纸如何包得住火?

    妻子虽然深度抑郁,终有片刻清醒时分,傍晚不到便被她觉察到异状,惊慌追问下,岑境弥只是凄哀落泪,哪里吐得出半个字眼?

    彼时与岑金彪约法三章,闺女身世、去向往后都绝口不提,只当就此湮没在人海里。

    妻子冯卓如天旋地转,呼天抢地地奔出门去,疯了一样满大街寻找,又怎么会留下痕迹影踪?

    除了满街密密麻麻的大字报让人目眩,萧萧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她单薄病怏的身体如似败絮般跌落在冰冷肮脏的青石板路面,膝盖和手肘关节若不是有厚厚冬衣包裹下,定然破皮伤骨,鲜血淋漓!

    “天呢!还我的娃儿来,还我娃儿来!”

    悲哭涕下,声声泣血。

    而那绑在街边木头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里正放送着节奏宏亮激昂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旬月间,冯卓如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发病时,独自坐在破旧的藤椅上发呆,偶尔清醒时,依旧独自坐在破旧的藤椅上发呆。

    岑境弥经查,家里书房中那册平装【苦菜花】属友人寄放,算无心之过。革委会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的政治觉悟,并提议他观看衡山县人民艺术团近期紧急排演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知识分子只有和工农群众紧密团结在一起才有出路。

    称得上雪中送碳的唯有革委会副主任岑金彪派人送来的10斤米面和三斤粮油。

    岑家位于衡山县东,而岑金彪一家则安居在城中的砖瓦大房子里。抱养的女娃改名岑小娟,悄悄上了户口,纵使岳父不大乐意,而此际的岑金彪如日中天,自然不会接受养女姓毛。

    自此,一对孪生亲姐妹明明生活在同一座县城,却咫尺天涯般近十年不得相见。

    光阴荏苒,一晃眼到了1976年。堪称多事之秋,最不平凡的一年。华夏在这一年三位彪炳千古的卓伟之才相继陨落,举国悲痛。

    同年,河北省唐山市发生里氏7.8级大地震,伤亡群众近40万人,举世震惊。

    山河变色,草木同悲。

    罗布泊上空的那朵蘑菇云稍稍冲淡了噩耗声息,坚忍不拔的民族渴盼春天。

    10月6号,粉碎“四人帮”。

    湖南省衡山县也同全国各地一道迎来拨乱反正的曙光。

    这一年,岑菁青12岁,虽然学校三天两头的罢课、停课,但家学渊源,父亲岑境弥督导不缀,着力培养,将全部心血都灌注到这支岑家独苗身上,诗礼传承,书香门第的祖训深入骨髓,旦夕不忘。

    妻子冯卓如自幼女丢失后抑郁症更是雪上加霜,直至精神错乱,断断续续又缠绵病榻数载,终于五年前的秋天一命呜呼!

    岑家穷困潦倒,别无余财,只用一条草席裹了入土为安。

    家破人亡,凄伤苦楚,只余一对父女相依为命,堪堪煎熬了过来。生命于人而言是幸运,于人而言亦是苦难!

    而另一头,随着“四人帮”的倒台,“革委会”也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那一帮作威作福,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也必然要接受历史、正义和人民的审判。

    岑金彪和他手下一班走狗爪牙被愤怒已极的群众从革委会高大敞亮的大楼里像死狗般拖了出来,鸡蛋棍棒一通宣泄,就差缺胳膊少腿了。

    次日全县开公审大会,无数受害者目眦欲裂,纷纷自发指证,斑斑血泪控诉,闻之恻然。

    岑金彪历年来恶事做尽,杀人害命、诬陷栽脏、巧取豪夺、淫辱妇女等一干罪行罄竹难书,斑斑劣迹令人发指,十恶不赦,当众被定为死罪,择日枪决。

    当年的棉纺二厂毛副厂长,岑金彪的岳父毛文龙亦是臭名昭著,被抖落出来一堆恶迹,难逃律法与苍天的共惩。

    毛莉莉也被从县城第一百货商店售货员的岗位上清理辞退。女儿岑小娟富养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尤其是在学校,称得上作威作福小魔星,触了她的霉头,谁叫你没好果子吃!

    一报还一报,往昔前呼后拥的天之娇女赫然成了“反革命头子”的后代,天壤之别的落差转换瞬间将她那点骄傲彻底击碎。

    学校肯定待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辍学回家,临走前还被几个“走资派”子女围攻,一身的确良小碎花连衣裙遭了殃不说,娇嫩的小脸蛋上也被指甲抠出了两道血痕。

    委屈万分地跑回家中,妈妈毛莉莉不见踪迹,眼中含着泪水,找了卧室和厨房都不在,最后只剩下一间书房遗漏。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轻轻移步走近,杉木做的房门没有关严实,敞了一道不小的缝隙。

    “天下太平了,当年的事我也不欲追究,只想领回自己的骨肉,这点要求并不过分!”透过门缝,岑小娟看到一名相貌端正、中等身材,只是腰背有些过早佝偻的中年男子厉声对着略显理亏躲闪的妈妈咆哮。

    “岑老师,事到如今我就只剩下娟娟这个女儿相依为命了,你的要求我是断然不会依从的,当年你跟我的死鬼男人可是立下君子协定的,此事天知地知,你们岑家在衡山当地可是百年清誉,立誓之句总不会反悔食言,唾面自干吧?”毛莉莉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县百货公司站了多年柜台,阅人无数,打惯了机锋,嘴皮子功夫也是不遑多让。

    岑境弥霎时被驳住了要害关节,一张白净脸皮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双目含尽蹩屈,额头上的青筋都急得凸了起来,牙齿气得打颤,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音。

    诗礼传承数百年,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遮几无愧。

    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仁义道德,又一回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悲悯欲泣,终究还是徒呼奈何,铁青着一张脸,嘴唇气得哆嗦,甩袖摔门而去。

    岑小娟年已十二,早就将二人交谈之意悟了个七七八八。惊得呆若木鸡,幸亏自小机灵惯了,见到二人不欢而散,转身就找暗处躲了起来。

    自那日偶闻秘辛,岑小娟便留了个心眼,面色如常,只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暗地里却去寻找蛛丝马迹,尤为关注岑老师的家庭境况和陈年旧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便有一些传闻传言落入她的耳中。

    但直到数月后的某日,从尘封已久的阁楼上翻找出一个外部用藤柳条编织而内里却是樟木结构的板箱,静静的躺着三样东西。

    一件颇有年代感的碎花棉絮婴儿襁褓,一只色泽已经暗沉的银质手镯,一块用红头绳吊坠的普通葫芦形玉佩,翻过个面,拭去尘埃,依然能瞧出“菁蓁”二字。

    她早打听到,岑老师家十二年前的确生了一对孪生千金。她偷偷跑去城东岑家院外窥视了她几回,巧合的是,那个岑家同龄的小妹佗果然长得跟自己如同复刻,还听得人们称谓她“菁青”。

    “咔嚓,咔嚓”,Zippo打火机的火石兴许得换了,我的大拇指驱动滑轮,磨擦了几次都没能崩溅出火星。

    嘴上叼着无火可燃的廉价白沙烟一阵烦躁,不知道是烟瘾勾泛,还是故事太过悲切?

    “叭嗒”一声,一只精致、细腻又白嫩似玉的小手伸到了我面前,这只手上还握着个一次性的“万宝路”电子打火机。

    橙红的火焰在我眼前闪映跳跃,我条件反射的凑上去,点燃烟丝,美美吸了两口。

    可突然目光触及徐琳正拿着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而我身前的玉手主人赫然是李萱诗。

    我不知怎么了,竟然瞬间便恼怒了起来,犹如孩提时代埋怨父母没有给自己买称心的玩具,开始赌气,可笑而幼稚。

    “嗤啦”一声,我如同丢弃秽物一般急促的将大半支香烟丢进面前的“临时烟灰缸”内,脸色不虞。

    李萱诗似乎意料不到会出现如此尴尬的转折,一时懵了。转瞬,脸色青红变幻,玉手也十分不自然地缩了回去。

    我捕捉到她眼中闪过落慕的神情,甚至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怆与酸楚。

    徐琳发觉僵持的气氛,只得出来打圆场。

    “说了半天故事,嗓子眼儿都冒烟了,我说京京小老公,快点杯奶茶上来给姨润润喉咙呗!”

    我对她插科打诨的用意了然于心,不戳破,自然也不用领她的情,却还是满足了她的简单要求。

    侍者很快又端上楼三杯热腾腾的珍珠奶茶,然后又悄然退去。

    徐琳看似真的有些渴了,端起身前的奶茶也不搅拌一下,就急匆匆喝了两口。

    间隙,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李萱诗,恰逢她两道幽怨的目光。我脸色微微一沉,故意侧过脸庞。

    徐琳放下奶茶,轻轻捋了捋耳畔的乌黑柔顺的青丝,开始接续故事。

    “岑小娟在随后的日子里时常窥视着自己姐姐的一举一动,素未谋面,却逐渐掌握了她的生活日常乃至喜好性格。

    每天看到她安详快乐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她发自内心的甜笑时,岑小娟的小脸便会笼罩在阴冷妒恨之中,怨念滔滔。

    一母同胞,虽然还是姓岑,姐姐是纯洁明净的百合,自己却要做那人人厌弃的狗尾巴草?

    当初竟然这么决然,如同一件微不足道的货物一般将自己舍掉抛弃,整整十年不管不顾,任她自生自灭。这就是岑家的亲情?”

    “啊!”沉浸在故事氛围中的李萱诗忍不住惊呼:“琳姐,青青这个妹妹性格怎么这样偏激?小小年纪,不但不体谅家人的苦楚难处,尽将人心往恶处想!”

    偏激?这不正是你李萱诗的翻版吗?你当年所为之事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偏激,你简直就是偏执和疯狂,如同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只是如今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别人,倒是毫不费力作出这番表述。

    我暗自腹诽不已,推己及人,设身处地,人类终究退化不去自私的天性。

    徐琳也幽幽一叹,仿佛在惋惜岑菁青的悲凉遭遇。

    “只能说造化弄人吧!青青摊上这么个“好妹妹”也真当可怜,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荒唐古怪的事儿层出不穷,人如蝼蚁,轻如鸿毛,能安然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李萱诗没有再感叹,她同样从那个年代走来。静默着不发一语,像是在消化徐琳的话中之意,又好似怜伤起自己的际遇,愁绪如丝。

    听徐琳转述,岑小娟在岑金彪家生活了十数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性格变得自私、偏激、阴暗,她将自身的不幸完全归疚到别人身上。

    恨岑金彪一家,更怨恨岑境弥一家。

    波澜不惊的度了几年安稳日子,岑家突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岑境弥看到站在自己家花厅中,手里只提了一个藤柳条编织成的旧箱子,睁着一双惊慌失措黑眼睛的十五、六岁少女时,既惊讶又欣喜,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问及原由,岑小娟哭着说三天前发现妈妈毛莉莉突然失踪了,她又惊又怕,发了疯地找遍了县城都一无所获。

    在家里的阁楼上找到这个箱子,推测应该是自己幼年之物,鬼使神差地就带了出门。听人说岑老师跟她爹是本家,举目无亲之下,只好投奔过来。

    岑境弥激动恍惚间,也不疑有他,眼前站着自己离失多年的骨肉,身单力薄,楚楚可怜,不禁又勾起心底深处的无尽愧疚。

    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自然值得庆幸。对于幼女的亏欠,已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尖刺,多年来无法释怀的阵痛一朝痊愈。

    岑境弥遂将当年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眼前的少女。

    边听边泣,一会儿功夫,岑小娟便哭成了一个泪人。

    “你的本名叫菁蓁,是我的亲闺女,你还有个孪生姐姐叫菁青,已经在念高中了。”岑境弥犹如重拾遗珠,老怀畅慰,亦是泪目涟涟。

    不久,岑菁青也得知了这个喜讯,自是欢喜不已。历尽劫波,一家终于团聚。

    鉴于内中情由不便与外人分说,岑境弥对外则说收养了本家遗孤。那场运动毕竟过去了好几年,人们需要休养生息,对于这种事不关己的事情,自然也无人置喙。

    日子便平平静静的度过,而岑小娟的心中更加不忿,姐姐是正统,她凭什么连庶出都不如?只是个可怜的收作领养的遗孤?

    在岑境弥的奔波下,岑小娟改回了本名岑菁蓁,并重新回到了学校读书。

    岑家孪生姐妹身上都有一股独特的灵性,只是菁青专注认真,心无旁骛,而菁蓁受所处环境的影响,性子早就野了,受不了拘泥约束,只是心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好胜之心,姐姐有的,她一样也得有!

    然而衣裙鞋袜可以同款,食宿零用也一视同仁,但回报往往取决于付出,比如学习成绩。

    姐姐在高中历来都是一枝独秀,名列前茅,是老师、校长和父亲眼中品学兼优的天之娇女。

    她则连初中的国文都学不好,算术更是视之如厌物,若不是父亲岑境弥在家里不遗余力地为她补习,她都应付不了测验考试。

    岑境弥偶尔露出失望神色,她就可怜巴巴的嘴巴一扁,嘤嘤抽噎。岑境弥见之心软,也就不忍心再苛责她,想及多年来对她的亏欠,摇头叹息,而后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管束。

    相传,从前永州有一个人格外喜欢老鼠,故尔,他就不准家里养猫,也不许下人捕捉,放任其在家里胡作非为,今天咬破衣物被褥,明日又钻入粮仓,甚至主动给老鼠投放食物。于是,连同附近的“鼠军”都成群结队涌入他的宅子,一时鼠满为患,震惊四邻。

    这个故事称为“姑息养奸”!

    左京之暮雨朝云64

    岑境弥文弱书生一个,浩劫年代身体和精神都饱受摧残,两袖清风,守着清贫度日糊口。

    妻子病逝,又要劳心劳力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手头通常都是拮据的,即便碰到一些珍本、善本的线装古书籍,虽然眼馋心动,奈何薄禄寡酬,能接济家里汤汤水水的度日已是难得,哪堪耗损在玩物丧志的琐事上?

    甚至身体微恙,头疼脑热的也忍受着熬碗姜汤凑合着应付了,家计维艰,风雨飘摇。

    日复一日,虽值壮年,但身子骨日渐虚亏消瘦。前年入秋又染了一场风寒,耽误治疗又引发了肺炎,反而耗费了更多诊金,祸不单行。

    幸而老天及时开眼,历尽艰辛,终得一家团聚。日子过得清苦一点,看着一双孪生女儿渐渐长大成人,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幸福的定义有时候或许就是知足。生活强加给世人许多突如其来的苦难,由不得你选择,既有苦辣,也有酸甜。人生需要品味,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人生也是一道别样风景,可能波澜壮阔,也可能细雨绵柔。奈何岁月流逝太快,还没来得及留意欣赏,两鬓已经早生华发。

    一转眼,两个女儿都已经十九岁了,岑境弥的气色愈来愈差,背脊佝偻的厉害,远瞅着像一张弓,晨晚都容易咳嗽,晚上睡眠质量极差,听到一点响动便半宿无梦。

    近来还出现了心悸,甚至轻度哮喘。教书的工作也有些力不从心,戴着老花镜站在课堂上小半天,粉末飞扬,腰酸腿麻,还得忙活着批阅、备课,着实感到精力不继。

    春天的时候,大女儿菁青去了趟衡阳,说是一个好闺蜜嫁到了那边,男方为人磊落周正,气宇轩昂,是一名部队转业的退伍军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比女方大了十二岁,闺蜜还是她在衡阳师范学院的同学,今年也不足十九周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人间至理。国家风波刚刚消弥不久,人心思定,爱情、婚姻便契合当下社会安宁的主题。

    岑家人丁凋零,门庭冷落,可以预见的衰亡湮灭于历史长河中,这是人力不可逆改的自然规律,除了叹息,无可奈何!

    大女儿菁青正值妙龄芳华,佳期可待,只是岑家一贫如洗,且招得是上门女婿,替菁青物色一位称心如意的好夫婿又谈何容易?

    女儿固然天姿国色,秀外慧中,可怜毕竟女儿身,书香墨韵才气佳,兴复门楣终需一个须眉来顶梁。

    幼女菁蓁容貌不在姐姐之下,亦是聪慧伶俐,察颜观色,人情世故更胜乃姐一筹,只是心性狭隘刁钻了些,心机也深沉的多。不如姐姐的气度仁心,不过也无伤大雅,幼女么,寻个好婆家倒也不难!

    又过了一年,岑境弥的身体状况更加不堪,而孪生姐妹也虚岁二十。那个年代,城市还好一些,若是农村乡下,女青年到了这般年纪都不婚配可是要被邻里戳戳点点说闲话的。

    幸而岑菁青已完成了学业,且分配到衡山县第一中学当语文教师。不负青春韶华,贡献家乡。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是令人景仰的职业,何况岑家书香世承,文风长盛不衰。

    姻缘也是奇妙万端,没几日居然有媒婆上门作伐。

    男青年叫蔡仁杰,今年22岁,长相也端正雅致,称得上仪表堂堂。念书稍稍少了些,中学都没有肄业便辍了学,说起来也尽是辛酸无奈,时世加上造化吧!

    蔡家祖上做过买办,洋务运动时入股上海华海轮船公司、昌兴织布局和上海电报总局。可谓财力雄厚,家大业大。

    建国初期,如同黄梁一梦,大部分家业都收归了国有。但家族人丁得以保全,名下还算薄有资产。风光无限的日子一去不返,安安生生富裕生活依然可期。

    天有不测风云,浩劫风暴忽然而至,席卷蔓延整个华夏,栖居衡山县西南店门镇的蔡家自然受到波及。

    蔡家被翻旧账,祖上历史污点难以洗刷,更致命的是仁杰的姑姑蔡少芬青年留洋英国,学成后直接嫁给了英国籍丈夫丹尼尔.伍德,并在诺丁汉郡定居生活。

    敏感时期,又被扒出来明晃晃、赤裸裸的海外关系,百口莫辩,幸亏蔡家没有仕途从政,否则能轻易安上一个“里通外国”的天大罪名。

    饶是如此,也被搞得抄家批斗,险些家破人亡。蔡仁杰的父亲蔡康永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母亲徐熙媛终日郁郁寡欢,两年后也病逝家中。

    蔡仁杰便此成了孤儿,在乡邻的接济下好不易糊口果腹,学校教导主任跟蔡家有旧,暗暗帮衬,让他跟着上学,不发放课本,能记多少是多少,学费也是分文不收。

    拨乱反正后,已长大成人的蔡仁杰先后在镇上的窑厂、油脂加工厂做工,之后又因其具备一定文化,经推荐下到一个生产大队当会计。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拂大地,蔡仁杰头脑活络,在镇上租间铺面办起第一家照相馆。

    岑境弥听完媒婆的说项,心中颇多顾虑,海外关系这一层很是令人忌讳。

    虽然如今步入了新时代,国家经济形势欣欣向荣,改革开放又是一项长期基本国策,不至于朝令夕改。

    他是在十年动乱中成了惊弓之鸟,岑家又以诗礼传家,招一个个体户作上门女婿总觉得面上无光。

    虽然都是勤俭创业,自食其力,劳动不分贵贱。

    奈何他的学识和职业的确与岑家的门风门楣有些格格不入。一时决断不下,委婉的告诉媒婆说此事关乎终身,须同女儿私下商议一下。

    新时代,一直在宣扬和提倡自由恋爱,通常由媒人牵个头,小青年再择日约会碰几次面,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事情就算八字划了一撇。

    岑菁青在学校教书,教师正是青黄不接的年景,门当户对的年轻男教师凤毛鳞角,何况入赘?

    父亲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看样子离油尽灯枯的日子不远了。心中悲切,作为长女,没奈何须得肩负责任,复兴岑家不敢轻言,总得照顾好妹妹,撑起这个历经风吹雨打的家。

    她性子恬淡平和,又知书识礼,自然体谅父亲的苦衷。

    婚姻大事,关乎岑家未来,家族兴衰和传承,并非她一人之事。若能及早成婚,一来算给病恹恹的父亲冲了喜。二则自己也确实到了女大当婚之龄,况且一双闺蜜李萱诗和徐琳都先后已作人妇,岑家又情况特殊,不是嫁人,而是招赘。

    理清个中缘由,心念始才笃定。与父亲也作了磋谈,言明若对方品貌得宜,她就应允这门婚事。

    媒婆格外出力,翌日便即回话,星期天上午八点约在县城中心的人民公园双方见一面。

    今天已是周五了,想来对方也早打听到她的才貌,迫切希望成就这段姻缘。

    到了相约之期,岑菁青特意打扮了一番,并且提前一日约来了闺蜜徐琳作伴,其实也是心中临事慌乱,需要一个贴心的手帕交帮忙定心安神,顺便也把个关,毕竟关系终身幸福,却也马虎不得。

    原本想邀李萱诗一并过来,“衡山三美”也有段时日未见了,怪想念的,人多不是也能壮个声势?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喜闻李萱诗已怀有三个月身孕,自然无法舟车劳顿赶来衡山。

    赴约过程既没有惊心动魄,自然也不会一波三折。只是徐琳生性活泼刁钻,倒是提了不少恶作剧似的问题,作为对蔡仁杰的初步考验。

    岑菁青轻轻拉扯闺蜜的衣角,示意她稍稍收敛一点。可徐琳依然如故,甚至帮准两口分配好了谁煮饭洗碗,谁洗衣服换尿布的活计,活脱脱演绎了一回西厢记里的红娘角色。

    回去的路上,岑菁青反而不似先前的大方,有些腼腆地问徐琳对蔡仁杰的印象。

    徐琳倒是心直口快,似笑非笑的看了闺蜜一眼,说外表呐,可以打85分,性格脾气么也不低于85分,至于真实本性,那就只能闺蜜自己多多观察探索了,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让她徐琳也说不出什么真知卓见,毕竟是生疏的陌生人,她也不是照妖镜。

    过两日,徐琳又陪着当了一回电灯泡,这回是看电影【少林寺】。蔡仁杰跑前跑后,又送瓜子,又递汽水,也算殷勤备至,岑菁青心中的淡淡愁结又开了一些。

    往后,徐琳也回了衡阳,她如今嫁为人妇,长久待在外面不方便,何况还有工作要忙碌。

    过了大约三个月,李萱诗和徐琳双双收到了闺蜜岑菁青通过邮局寄来的喜帖。

    彼时,李萱诗怀孕近七个月,肚皮高耸隆起,无法应邀参与闺蜜的婚礼,便写了信说明原尾并表达歉意,说界时会让徐琳一并转送上仪呈。

    徐琳时隔三个月后再度现身衡山县,全程观摩了闺蜜的婚礼。说是婚礼,其实不过办了个简陋至极的仪式,墙上贴了大红囍字,桌上摆了些花生、喜糖和瓜果。

    岑境弥也强打精神坐在中堂,幼女岑菁蓁却不见踪影。

    岑、蔡两家都人丁凋零,亲朋故友皆无,除了媒婆和几位老街坊串门贺了喜外,岑境弥只好请来二中一位很儒雅蒋姓语文老师作证婚人,主持了婚礼仪式。

    自此,一对新人算是结了连理,成了伉俪,从此约誓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徐琳因工作的信用社正在调整人事,不敢耽搁,待仪式结束只匆匆喝了碗糖水,奉上她和李萱诗的仪呈便辞行,急忙赶到汽车站坐末班车回衡阳。

    而真正的噩梦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向一无所知的岑菁青靠近。

    吃完简单的喜宴,岑家便迅速清冷起来,映堂的一对红烛摇曳垂泪,仿佛顾影自怜的红妆佳人,感伤花期将尽,相思成泪。

    岑家经过动乱年月,之前的祖宅只余几间旧迹斑斑的平房,两排三进,前面设花厅、厨房和书房,中间有一个不太大的院子,改成了菜畦,中央留一甬道,两侧种上时令蔬菜,自家采摘食用,节约勤俭度日,也是传承耕读的祖训。

    后院是厢房,原是一家卧寝之所,只两间房,岑境弥夫妻一间,另一间布置给长女菁青。

    而后幼女归宗,妻子又逝去多年,岑境弥只好搬到前面书房中支了一个小板床,将原来的卧室留给了幼女菁蓁。

    今日家中大喜盈门,幼女菁蓁一早便推说身子不便,连房门都没有出来过。

    岑菁青放心不下,去后厢探望了两次,妹妹脸色苍白,柳眉紧蹙,好似忍受着无边的痛苦。

    急切地追问几回,妹妹菁蓁才烫着小脸声若蚊吟的说是月事来潮,不注意喝了凉水导致严重痛经。

    岑菁青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轻轻埋怨她两句不懂事,也顾不上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忙不迭地跑去厨房煮了姜汤红糖水端来给妹妹止痛。

    而后,又恳切仔细地叮嘱她不要乱动,裹好被角保暖休息调养。

    正事儿还得操持,耽误不得,也就只好放下这头回前厅去了。

    待姐姐前脚刚走,岑菁蓁顿时撩开棉被,将自己大腿和腹部软肉上密密麻麻的十几个竹夹子赶紧松开取下,夹子弹簧紧,夹上皮肉果然痛出冷汗。

    望了一眼姐姐离去的方向,岑菁蓁忽然露出一丝冷笑。

    晚间,夫妻进了同房,相视对望,既羞涩又紧张。孤男寡女即刻便要同床共枕,行周公之礼,人之初,既让人憧憬喜悦又着实芳心颤颤。

    暧昧又尴尬的瞬间,忽闻敲门声响起,岑菁青一愣,家中除了夫妻俩,就只有父亲和妹妹了,今日同房花烛之夜,夜深将寝,又会是谁来敲门?

    房门打开,惊疑的是早先还躺在隔壁床上痛苦蹙眉的妹妹此刻竟然巧笑嫣然,如同没事人一样手上端了一个木制托盘,其上放了两个白瓷酒杯和一把锡制酒壶。

    “姐姐,姐夫,今晚是你们的同房花烛夜,小妹特意为你们备下了合卺酒,请你们连饮三个交杯酒,从此百年好合,甜甜蜜蜜,早生贵子!”岑菁蓁连连祝福,遂尔语气一转,道:“今日小妹身子不适,没有参加你们的婚礼,在此一并赔罪了!”言罢,屈身福了一下,竟是学足了古时闺秀礼仪。

    岑菁青闻言见状,险些感动得泪目,欣慰的暗叹妹妹终于成长懂事了,又止不住心疼恼怨,怪她不体恤自己的身体,明明不便下床,偏偏强称好汉过来“献宝”,依旧还是那个让人担心牵挂的小丫头!

    蔡仁杰也表示了感谢,岑菁青只好取了托盘上两只瓷杯,将其中一只递到丈夫手中。

    无论如何,妹妹一番心意出于至诚,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岑菁蓁“嘻嘻”一笑,很是高兴满意,连忙取了锡壶为一对新人斟满美酒,并送上祝词:“这第一杯合卺酒祝愿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岑菁青粉脸含羞,柔情似水的美眸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玉手端杯前伸,呈交杯之状与丈夫双双喝干杯中烫温的酒液。

    须臾,粉脸上生出酡红,不知是羞意盈盈还是酒气上涌?

    “这第二杯酒,祝愿你们琴瑟和谐,永浴爱河!”岑菁蓁立时又提壶为二人斟满第二杯酒。

    岑菁青与蔡仁杰相视含笑,又依循前例,饮了第二轮。

    “那这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就祝福你们花好月圆,早生贵子!”岑菁蓁笑魇如花,斟满第三杯酒,语词吉祥美满,只是有意无意将“最后”二字咬得有点重。

    岑菁青和丈夫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哪里听得出分毫?又心甘情愿地喝完第三杯。

    岑菁蓁微微察看了二人的面色和神情,又故意东拉西扯拖延了一段时间,好似才突然想起时间不早,今夜良辰美景,夫妻本该云雨情浓。

    收了白瓷酒杯,告退出门去了。玉足始才跨出,便闻听身后传来两声闷沉倒地的声响。

    岑菁蓁嘴角掠上一抹古怪的笑容,眼神似幽深又热切,一端能映出太阳,另一端寒如玄冰。

    翌日清晨,气温有点低,进入深秋时节,往年湖南这边都是较暖和的。

    岑菁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醒过来还是感觉有些迷迷糊糊,记忆迟钝,整个身子都软软的,很是不好受。

    怎么有些异样的感觉,好似不大对头,房间的布置怎么突然变换了?明明昨天还贴着大红囍字的位置赫然变成了“庐山恋”的电影海报。大红色鸳鸯戏水的被褥也换成了粉红色格子被面?

    岑菁青惊魂未定,险些尖叫出声,脑子也一下清醒过来,又仔细环视了房间内景,突兀的发现自己居然孤身一人躺在妹妹的床上,而且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尽是妹妹的。

    匪夷所思的变故,让人摸不着头脑。昨晚好端端的同房花烛之夜,夫妻还对饮了合卺酒代表结为连理,比翼双飞,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在妹妹的床上苏醒,而且诡异的是丈夫和妹妹都不知所踪?

    难道?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粉脸“刷”地一下惨无血色,如同白纸一般。

    为了求证心中猜测,虽然她极其不愿意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脚步却还是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往隔壁婚房走去。

    上头贴着大红囍字的房门并没有插上门闩,轻薄的内宅木门却让她仿佛使尽千钧之力,缓缓推开,当目光急切地扫到婚床上时,一颗芳心顿时沉到谷底,瞬间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软软的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前天旋地转,脑子昏昏沉沉,弥漫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悲凉中。

    似乎闻听到了声响,床上相拥而眠的“新人”也醒转过来。

    “啊!小妹,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昨天方拜过堂,算是“明媒正娶”的丈夫居然认不出自己,又等若在岑菁青鲜血淋漓的心上狠狠割了一刀。

    目光又触及到床边自己昨天所穿的“喜服”,而如今堂而皇之的成了妹妹的行头,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人民公园位于西侧的莲花池旁有一个亭子,如今正值深秋,莫说花朵,莲叶都已经枯萎凋谢,清清冷冷,游人亦是绝了踪迹。

    此刻凉亭中面对面坐着一对年约二十上下的孪生姐妹,除了着装不同,面貌身材都仿佛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一样,难以分辨!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为什么?你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我可是你亲姐姐呀?”岑菁青凄声呐喊,泪眼婆娑。

    “既然你是我的亲姐姐,为什么就不能让让我这个亲妹妹?打从娘胎出来,你们就狠心的把我送走,像丢弃一件旧衣服一样随意,那时候我可曾顾及过我的感受?”岑菁蓁亦是粉脸含霜,笼罩煞气,语气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岑菁青闻言苦极,兀自摇头啜咽道:“不是的,不是的,当年父亲也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他心里何尝愿意这样做呢?”

    “哼!被逼无奈?那我问你,为什么当年被人抱走的是我,而不是你呢?”岑菁蓁语含鄙夷的嘲讽道。

    岑菁青如何还能辨驳?说这一切都是天意,不是你想的那样?比照妹妹偏激的性格,说再多也是徒劳无益。

    “蓁蓁,事到如今,生米已煮成1饭,既然你也中意仁杰,那姐姐退出,你你跟他好好过日子,赡养父亲”

    “这个我自然会做,不用你唠叨。但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从今天开始,你我身份对调,你就是我,而我会继承岑家书香门第的衣钵!”岑菁蓁用冰冷的眼神直视姐姐,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岑菁青突然仰天惨笑,两行清泪如决堤之势,争先恐后的漫出眼眶。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左京之暮雨朝云65

    徐琳说得口干舌燥,而我和李萱诗听得目瞪口呆。世间亲情居然如此薄凉,连我这个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者也不禁为之蹙眉。

    人心之险恶歹毒,隔腹难测。世情薄,人心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李萱诗惊愕的半天合不上嘴,嘴皮子颤动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徐琳眼眶通红,用纸巾轻轻擦拭一下眼角,语气略带哽咽地道:“青青竟然被亲妹妹顶替了身份,成了活生生一个影子。工作归了妹妹,丈夫也成了妹妹的丈夫,家里再无容身之地。莫不是老父尚在,她早就一心向死了。

    岑菁蓁谋划已久,却也称得上聪明绝顶,事情被她掩盖得滴水不漏。街坊邻舍、学校领导同事、父亲和丈夫都被她瞒天过海,蒙在了鼓里。

    你说,这个女人不但阴冷歹毒,心机更是缜密到令人生怖?”

    “琳姐,你不会是说,后来跟我们情同姐妹,无话不谈的青青居然是她妹妹冒充的?甚至还还最终死在了产床上?”李萱诗想到了某些记忆细节,再度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也不由自主思忖道,你李萱诗做事疯狂无底线,居然和一条近乎冷血无情的毒蛇深交多年犹未自知,甚至还一度为了郝老狗而寡廉鲜耻,争风吃醋,闹出了一尸两命的丑闻闹剧?如今回顾前尘,抽丝剥茧,竟是这般讽刺不堪!

    徐琳对李萱诗轻轻点了下螓首,确定了她惶恐不已的猜测,同时再度抛出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惊心胆颤的推测。

    只能是推测,因为过去了若干年,至今仍是一个谜团,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事人则早已香消玉殒。

    “据青青后来细思,那个她妹妹的养母毛莉莉恐怕并不是失踪那么简单!”徐琳缓缓道出猜疑,却令我倒吸一口凉气。

    “啊!世上居然有这么可怕的女人,心肠歹毒,笑里藏刀,枉我们还和她做了近二十年闺蜜?”李萱诗脸色难看之极,玉手轻拍高耸的熊口,脱口惊呼道:“那筱薇又是谁的女儿?”

    徐琳笃定地道:“自然是岑菁蓁和蔡仁杰的骨肉。同房之夜,青青就中了妹妹的算计,误饮了下有大量安眠药的合卺酒,整晚不醒人事。此后,她就借故搬离了岑家老宅,先在底下一个乡镇做民办教师,两年后,筱薇出生,岑父也终于油尽灯枯,瞌然长逝。青青闻讯,赶到父亲灵前哭了孝,便对岑家乃至衡山县再无眷恋,孤身飘泊世间,尝尽冷暖,看破百态,辗转多年以后,某日看到湖南日报上一则关于赵家峪希望小学的报导,便鬼使神差的投身而往,化名岑小娟。

    彼时,她已近四十不惑,对人生再无渴盼,只想学以致用,凭自己的微薄之力,尽可能改变一些贫困地区孩子的命运。

    半生不幸,命运多舛,她一直单身,洁身自好,如今尚是完璧!”

    李萱诗幽幽叹息道:“我们三闺蜜,青青才是最善良、最纯澈的一个,也唯有她还能一如往常的坚守本心。琳姐,你我都着相了,当初在衡阳师范学院那棵老银杏树下许下的誓言,也只有青青一人还在执意践行。而我们,尤其是我,早凋落在俗世红尘的淤泥塘中,害人误己,无颜见人!”说罢又是嘤嘤的抽泣起来,玉颜坠珠泪,怜伤而凄美。

    我在听闻岑姨辛酸悲苦人生历程后心情本就异常沉重,又被李萱诗动不动垂泪弄得心神不宁,计算时间,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奶茶店待了近三个小时,日已晌午,别离正是当下。

    将台面上的临时烟灰缸扔进垃圾桶,我站起身来,预备下楼结帐。

    恰在此时,那台SONY液晶电视屏幕上突然画面一切,转播一个类似现场发布会的场景。

    定睛再看,通过主席台身后的横幅才明白过来,电视现场直播的居然是华夏财政部2011年度全国电视电话工作会议实况。

    恍惚之间,我的视线随着摄像机镜头捕捉到了我此生最1悉和亲切的一个女人,我的岳母童佳恵。

    她作为堂堂的财政部第一副部长,此时一身端谨严肃的职业装束,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靠左的位置,突显她卓尔不群的能力和地位。

    除了主位的一把手石中玉外,还有两位副部长和一位司长,司长也是一位中年女性,正是我岳母的手下得力干将财政部税政司副司长兼华中地区特派稽查专员丁思甜。

    于无声处听惊雷。国家财政部电视电话会议并非首例,往年也时常以这种公开、透明的方式向全国各界发布政府财政收支和各项预、决算详情。不过只是转播,从没有现场实况传送。

    彼时,都是部里一、二把手照本宣科的按稿子念数据,外行老百姓也听个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无非是国家财政收入果然是天文数字,而支出更是如流水般不可想象,赤字连年有,且是不小的窟隆,动轧几千亿,惊着了小心肝,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而今年的会议不但一正三副四位大佬齐聚,还多了一位号称财政部“铁娘子”的丁思甜副司长,基于她工作职责的特殊性,自然会引申出诸多揣测!

    我心有所思,双足一僵,哪里还迈得动步子?顺势又坐到秋千式摇椅上。

    李萱诗和徐琳本来面对着我,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细节变化,见我站起来又随即坐下的怪异举动,愣了一下,好奇地回首看了下电视屏幕,恰巧此刻镜头又落在岳母童佳惠端庄无暇又坚毅沉着的脸庞,没来由一阵心虚胆怯,脸色都不由自主地变了一下。

    徐琳略微尴尬的咳嗽一下,见我不睬不顾,只得拉着闺蜜李萱诗也一同侧转身对着电视屏幕看起来。至于两人此时的心境所虑,我无法准确预知,但心虚惴惴,如坐针毡的感觉肯定是有的。

    会议例行由最高领导部长石中玉公布2010财年国家的财政收支数据,并介绍了该财年中央和地方预算执行情况。详细罗列了国家用在教育、医疗卫生、社会保障和就业、住房保障等各项关乎人民生活的民生保障资金投入。

    石中玉部长说话带点扬州口音,跟楚玥姐的苏州话却是差异颇大的,当然只是介于口音。他的发言虽然慢条斯理,基本上还算字正腔圆,听得清晰明了。

    说的也都是宏观经济导向方面的政策问题,我印象最深的还是2010财年国家又多了近七千多亿财政赤字。

    接下来按排序应该轮到岳母童佳惠讲话,不过好像议程事先商量安排好了,由副部长王相伟和副部长曾继善分别作了“关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规划纲要”和“关于落实国家2011财年扶贫资金的部署”的工作报告。

    近一个小时,会议议程过半,前半程换汤不换药,类似某个多年来饱受诟病的新闻类节目。

    镜头焦点再次转移到岳母童佳惠身上,并且定格了近半分钟。我视线一瞬不瞬,却见她将手上秘书精心准备的稿子直接丢弃在一边,调整好麦克风角度,清脆悦耳但掷地有声的话音立刻通过电波和电缆,迅疾地传递到各级政府机关和千家万户。

    我微微一怔,如此重大严谨的时刻,她居然要做即兴发言。这是自信强大到了何种地步,还是沉默太久终于要一吐熊中块垒,直抒熊臆?

    电视屏幕上童佳惠波澜不惊的作了开场白:“我叫童佳惠,财政部副部长。”

    不作稍许停顿,即刻展开主题。她性格刚毅果敢,行事冷静沉着又不喜拖泥带水,多年来秉持今日事今日毕的准则,风格细腻简约,主张精准高效。上任以来全力整顿所属部门拖沓推诿的不良作风,组建了精干实效的组织架构,威望也随之跃升。

    “顾名思义,财政部管得是钱袋子,操心国家的家长里短,基础建设要支持,百姓民生更不能忽略。

    方才石部长已经跟大家透露了上个财年的财政赤字是七千多亿,但国家仍然勒紧裤腰带,在民生和扶贫领域不惜血本的投入巨量资金,因为我们党和政府始终心系人民,只有人民群众有饭吃、有衣穿,不为看病发愁,不为住房揪心,安居乐业,才是真正的国富民强。”

    停顿一下,一双清澈、明净又深沉的眸子平视前方。

    我不由自主的感觉她在看向我,而如此奇怪的感触竟来自一瞬间的直觉,突兀的不可思议,荒谬而怪诞。

    但我始终坚信,她的信念纯粹而执着,宛如铿锵玫瑰,独属她的壮丽背景便是风雨彩虹。

    “今天的电视电话会议有些特别,并不像往常一样只针对各省份地市政府机关的半公开形式,而是完全透明的发布。

    纸是包不住火的,有问题就要有直视它的勇气和态度。对于全国人民,我们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功过自有世人评述。

    只有将人民群众倚为依靠,我们才更有决心和胆气面对一切阻挠和敌视,请永远记住,我们的座佑铭只有五个字“为人民服务”!

    我们国家还处于发展阶段,东西南北经济发展还不均衡,有人富裕了起来,有人仍旧挣扎在贫困线,等待救济。

    为此,国务院要求财政部向部分省份地市下拨扶贫专项资金,安置城乡低保户和农村地区特困家庭,光去年一个财年就下拨875.2亿元。

    而这笔专项资金是否真正落到实处?是否有人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胡乱伸手?

    石部长为此还作了特别指示,专款必须专用,决不容许宵小染指!

    为此,财政部专门成立五个稽查组,由各司副司长亲自主持,亲临一线,明察暗访,调查监督专项扶贫资金的落实情况。

    中央和部委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警示言犹在耳,仍有胆大妄为之徒顶风作奸,视中央部委和国家律法于不顾,冥顽不灵,手段性质十足恶劣,其滔天罪行令人发指!尤其以华中地区湘省衡阳市及下辖衡山县为最,扶贫专项资金百分之百截留,落入了某些领导干部的私囊中,他们枉顾国法,吸食民脂民膏,累累罪行严重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和公信力,为此国家不会姑息放纵,人民视其为仇寇。

    财政部已经将实情上报国务院,并得到明确指示,要求财政部继续加强监察力度,并汇同国家监察部和中纪委等有关部门组成特别巡视组对违法违规省份地市进行垂直调查,无论涉及到谁,都将从速从严处置,决不饶恕,以彰显党纪国法的威严!”

    言毕,童佳惠直接站起身来,对着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我看得眼眶湿润,这个快被家事拖垮的女子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毅然决然挑起了国家民族振兴的希望。

    浊世有清流,巾帼何曾让须眉?

    之后,丁思甜副司长针对湘省的此次察访工作作了深入介绍。甚至言词犀利的指出某些领导层的不作为导致有些县市出现塌方式腐败,包括一些国家行政机关独立单位和金融机构也是鱼龙混杂,秩序混乱,并举例点名了长沙市属海关和东海银行长沙支行。

    徐琳看到此处,直接晕了过去,幸得闺蜜李萱诗眼疾手快,将她抱住。她自己也是脸色惨白,呆呆望着电视,惊魂未定,身躯都在颤颤轻抖。

    就在财政部电视电话会议的一周前,一支由中纪委第八纪检监察室、财政部条法和税政两司、国家监察部等36人组成的特别巡视组低调进驻湘省,展开紧锣密鼓的调查取证工作。

    由于之前税政司华中特遣稽查组的同志先期作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调查进度十分顺利,一日千里。

    此次湘省调查掀开了换界前看似平静无澜的政治生态,有心人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将至。

    波诡云谲,暗流涌动,无风不起浪。

    调查的序幕一旦拉开,形形色色的问题都暴露出来,贪挪扶贫开发专项资金不过冰山一角,更多单位被查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时哀鸿遍野,人人自危。

    鉴于情势严峻,上面已经有声音要求以稳定和大局为念,终止湘省的乱局。

    不过三天,最高人民法院突然发布通告,要求各地方法院对近十年以内各类冤假错案进行梳理重审,纠正错漏,维护法纪,对司法机关内部的害群之马决不姑息,还受害群众以正义和公平。

    通报重点申述,将以湘省为重点整顿区域,重塑司法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严和形象。

    平地一声雷,震慑无数心怀鬼胎之辈。某些人刚蹦哒几下,立马又噤若寒蝉。

    旬月间,湘省政坛遭遇了建国以来最强烈的地震。

    两位副省长、六位市委常委及十三位副市长级别的副厅职以上干部都被双规,移交司法部门处理。

    衡阳市副市长郑群云在人民医院特护病房被直接双规带走,隔离审查。

    长沙市海关关长刘鑫伟、证监会驻省会长沙办事处负责人汪伟平、东海银行长沙支行行长许忠民全部落马。

    徐琳在北京被中纪委派来的人控制,进行单独审查。

    李萱诗给儿子左京打电话求助,连打了几次他都没有接听,惶恐无措之际却接到了留在衡阳珠晖山别墅照顾几个孩子的秘书吴彤打来的电话。

    衡山县的产业金茶油公司、温泉度假山庄和郝家沟豪奢大宅都已经偷偷转卖掉,付了魏鹏的鲲鹏律师事务所一大笔佣金,事情却办得非常漂亮,没有节外生枝,迅速、隐秘且合法的帮助处理了李萱诗名下的所有财产,令人称道。

    整个过程当初不敢大张旗鼓,瞒着郝江化暗渡了陈仓,关键是通过魏鹏的运作,所有资产脱手的相关法律文书都经过第三方公证,具有完全法律效力。

    此刻,如若郝江化回过神来出手阻挠也为时已晚,李萱诗凭着手中握有的郝江化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和自愿将夫妻婚后共同财产无偿赠予她和三个年幼的儿女,他则分文不取,净身出户的法律文件就可以一脚踢开他。更何况郝江化自己作孽,害了白颖的一对龙凤胎,如今亡命天涯,哪里还敢出头露面?

    衡阳那边的老宅已经雇了个有资质的施工单位按原貌翻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原样复制,故尔施工进度缓慢,花费的资金倒远远超出了重建一栋新楼的所需。

    可李萱诗执意交待,吴彤不敢拂她之意,还亲自跑去工地上监工了几天,随后又给京哥哥报告了事情原委。

    目下,吴彤、何晓月和三个孩子都暂住在李萱诗位于珠晖山脚下的那幢中式风格的别墅中。

    等待老宅修缮完毕,便会搬过去住,这别墅出售了干净安生,免得又触怒了儿子京京。

    眼下闺蜜被中纪委请去喝茶,肯定凶多吉少,这年头谁的屁股能干净?何况金茶油公司与闺蜜的东海银行曾经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国家要是有心查你,等同手拿照妖镜分分钟让你显出原形。

    徐琳也是祸不单行,走了大背运。一边是受丈夫刘鑫伟的牵连,这是必然的,毕竟夫妻伉俪,刘关长东窗事发,作为妻子的徐琳吃没吃羊肉都难免一身骚!

    另一头却是东海银行内部的问题,金融机构么,挤身被四大行瓜分多年的金融业务市场,不使点手段套路,怎么可能立足其中?

    许忠民的问题,徐琳牵涉不大,灰色收入视为行业潜规则问题可大可小,但她的身份充其量不过小鱼小虾,竟劳动中纪委这尊大佛屈就查她,想想都觉得离谱。

    真应了那句老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萱诗心急如焚,怕闺蜜在里面撑不了多久,漏了口风,怕是要身陷囹圄,那就凄惨无比了。

    儿子京京跟闺蜜婆媳关系暧昧,终究是肉欲占了上风,并没有掺杂多少感情?还是他有意推波助澜,出手惩戒的步骤?她如今真的一头雾水,如何还能分辨得了真伪?

    一整日窝在酒店房内,心惊肉跳,愈想愈是不安。可当初依托白家的裙带,前夫的资财和故旧人脉,在衡山县乃至衡阳一带都混得风光显赫,托个关系、办点事儿也极为便利。

    可今时不同往日,且又身处京城京畿重地,举目无亲,求告无门。茫然间,凄凄切切,满腹哀愁,哪还有当初投身郝家沟时风芒毕露,自信满满的模样?

    前些时日,听到闺蜜徐琳还在感叹,女人这一辈子,起初想盼个好夫婿,富贵荣华又极欲拥有,风光显赫,光彩照人。青春永驻是心头愿,床第欢愉乐趣更沉迷,贪得无厌本是女人心,半生蹉跎却比不过有一双能得依偎的男人肩!

    “董事长,您在听吗?”吴彤等了好一会儿不闻音讯,毕竟年轻不耐,隔着话筒都似能猜想到她此刻焦急惊恍的神情。

    李萱诗回过神来,伸出玉指捋了捋鬓边乱垂的青丝,柔声问道:“彤彤,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出了什么事?”芳心糟糕透顶,隐隐猜知定然盼不来好消息。

    果不其然,女人的直觉天生敏锐,心细如发,芳心一阵抽紧,莫不是孩子们有什么不测?

    “董事长,那个那个”紧要关头,吴彤说话竟又吞吞吐吐起来,令李萱诗捉急不已。

    “哎呀,你这丫头平常倒是蛮沉着的,怎么今天这么失态?”

    “嗯,董事长您千万定定心,我我就照实说了,昨天傍晚,有消息传来,说您娘家萱州李家庄出现了变故”吴彤愈是说得小心翼翼,李萱诗听得愈是胆颤心惊。

    “彤彤,你说话就不能一次性说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和我娘家那头又有什么关联?”李萱诗真的有些着急上火了。

    娘家父母早故,亲朋皆无,除了父母的坟莹孤零零留在那头,多年未至,记忆都朦朦胧胧不再清晰。而今思及,自己确然不孝,清明节扫墓都不是差了吴彤或者何晓月去走上一着,摆上瓜果,烧些纸钱,算作例行祭奠了。

    吴彤声若蚊吟道:“是是您家父母的合葬陵墓遭人玷污,有人往墓碑上用醒目的红漆写上了字!”

    李萱诗惊得杏眼圆睁,脱口追问道:“写了什么?”

    吴彤如实回答道:“教女无方!”

    “卟通!”一声,吴彤听得格外清晰,仿佛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此后,电话中再也听不到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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