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岭红山2017/11/27字数:27000************题记你祈求,就得着。
寻找,就寻见。
叩门,就为你开门。
——新约:马太福音************第一章: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第一节我跳下警车,刺耳的警笛和纷杂的喧哗马上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把我包裹起来。
红色和蓝色的光在每个人脸上交错闪烁,像是戴上了一张张光怪陆离的面具。
都市的霓虹勾勒出重重身影的轮廓,我穿过一道道看客的目光,大步走向前方正在上演的戏剧。
「杨队。
」「杨队长!」两名警察向我跑来,举手敬礼。
苍白的面颊疲惫而无奈,但斑斓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我举手回礼,看向前方大批同事和警车组成的包围圈,问道:「顾队、张队他们呢?」「他们没来。
」「陈局说你来就行了。
」两名同事争先恐后地回答道。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最后一次检查了身上的防弹衣和腰间的配枪,脚步不停,同时继续问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一直没有进展?」「嫌疑人还在银行营业厅。
」两名同事紧跟我的脚步,走向前方被光柱照得白昼般的一间银行门口,一边简单地做出了报告:「拒绝任何劝说。
」我已经走到包围圈边缘,保持着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人质有没有受伤?」「二十四五岁。
」「暂时没有受伤,但是嫌疑人情绪很不稳定。
」「嫌疑人身份、动机查出来了吗?」我穿过同事们给我让开的包围圈缺口,看向钢栅门已经拉起一半的银行营业厅。
厅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雪白的光柱像有了形质一般坚硬而锐利,粗暴地捅进已经破碎的落地窗。
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满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更是摇曳着点点光斑,严重干扰着视线。
同事的声音带着恼怒:「查出来了。
嫌疑人名字叫李长生,二十九岁,男,退役军人。
现在在当保安,没有前科。
除了一个妹妹以外,也没有其他亲属。
他抢钱的动机是给妹妹治病。
这是他的资料。
」正在仔细观察环境的我心里咯噔一声,接过那张顿时觉得有些沉重的资料:「给妹妹治病?」「是。
他妹妹得了白血病。
他前段时间和妹妹做了骨髓配型,可以移植。
现在是没钱交这个费用。
」我马上明白了所有的情况。
抢劫犯是一个保安,微薄的收入和积蓄恐怕早已在妹妹的前期治疗中花费殆尽。
而骨髓移植手术以及后续的治疗费用,肯定不是他再能负担得起的。
而白血病人要做骨髓移植是有最佳移植期的,错过了这段时间,治愈的希望就会变得非常渺茫。
所以他铤而走险就能理解了。
这时耳塞中传来同事的呼叫:「杨队!总局特警队派来支援的狙击手已经就位。
是否下达射击命令?」嫌疑人劫持人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现场的同事们肯定已经作出了所有的尝试。
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狙击手解决案情,完全是合情合理,当然更加合法。
「领导。
」包围圈边缘突然闪出一位年轻人的身影,冲开几名同事的阻拦向我跑来。
他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身材对年轻男性来说有些纤细,白净的面颊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书卷气。
但他此刻的动作和语言却粗鲁而庸俗:「我妹怎么样了啊?你们到底行不行?她都被劫持那么久了,还一点进展都没有!」他激动地挥舞着瘦弱的手臂,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粗暴地指着我的鼻尖。
手腕上精致腕表指针的滴答声似乎在愤怒地催促着我:「再拖下去,我妹真的危险了……就不会派个有本事的来?我们纳的税都养了一帮废物……」「楚先生,你这样只会干扰我们的解救行动!」两名同事怒吼着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没有生气。
我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角色调换,我肯定比他更激动。
所以我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先生,我才刚到,总要看清楚你妹妹在哪里才能去救。
对吧?」年轻人看来确实是素质很高,刚才的失态大概只是每个兄长,在妹妹遭遇危险的时候的本能反应。
我平静而自信的回答让他的脸色变幻起来,最终涨红着,但语气仍然满是沉甸甸的焦虑:「对不起,警官。
是我太着急了。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可绝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请一定保证她的安全。
拜托。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
」接着靠近他一些,低声笑道:「我曾经也是当哥的。
」这最后一句话让年轻人终于镇定了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没有继续和他充满哀求和期待的目光对视,而是再次转眼看向银行,同时对嘴边的麦克风回答道:「狙击手暂时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接着,我便举步走向银行的门口。
「杨队!他有枪!」身后的同事惊叫起来:「刚才这边的巡警就挨了一枪。
要不是穿了防弹衣,肯定交代了。
」「杨队,要谈判的话,在这里用扬声器就可以了,没必要靠近。
」「杨队,嫌疑人情绪非常不稳定,你和人质的安全都没有保障。
」我摆了摆手,脚步缓慢却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
脚底下的玻璃渣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喧哗的背景中却清晰无比。
对狙击手说出「开枪」两个字非常容易,非常安全,可以非常迅速地解决问题。
但是,有些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罪犯或许可以说罪有应得,但他那个挣扎求生的妹妹,就会失去经济来源,失去照顾和依靠,失去可以移植的骨髓。
她的命运无疑只有一个结果:在不久之后悄然死去。
既然她也是一个妹妹,我就不允许自己不做一些尝试。
「站住。
不许进来。
」当我踏上银行门前的台阶时,破碎的玻璃门中传来嘶哑的喊声。
那位我同龄的年轻人正躲在一台存折补登机背后,一只手挥着手枪,另一只手的臂弯中紧紧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
那张漂亮的面颊已经被泪水糊成一团,奋力看向我的,却仿佛是我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拂去扑面而来的记忆碎片,站住,转身,掏出配枪举过头顶。
片刻之后,再弯腰把枪放在地上。
最后,我回身继续走向银行门口。
砰的一声,罪犯手中的枪响了。
子弹把离我脚边足有两米的一块地砖打碎,随之而来的是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站住,你再敢走一步,就要出人命。
」枪声还在震荡着耳膜,身后却出现了一阵喧闹。
我微微转头,眼角的余光一扫,只看到刚才那位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同时发出和罪犯一样歇斯底里的喊声:「不要伤害我妹妹!我来做你的人质!把我妹妹放了。
」回答他的,是那年轻姑娘微弱的呻吟:「哥……」接着,两位同事就已经追上那文弱的年轻人,把他拖回了包围圈外。
我叹息一声,举着双手继续迈步,走进了银行的门口。
然后才对罪犯平静地说道:「李长生,你在部队拿过射击冠军的。
你要真想打我,不会偏那么多,对吧?多谢你手下留情。
」对方被我说中,马上显得很不自在,更加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你既然知道,还敢过来?」但我不为所动,虽然脚步放慢,但仍然继续向前,同时笑了起来:「不,你不会打我的。
你是为了救你妹妹,不是为了杀人。
」对方慌乱地后退一步,但已无路可退。
他背靠着墙,绝望地喊道:「闭嘴。
就是你们这些警察,害我救不了我妹。
我杀了你。
」此刻我已经看清了他的模样,眼前这位同龄人和资料上的照片比起来判若两人。
乱糟糟的头发之下,瘦削的脸颊上混合着七成悲伤,还有一成恐惧,一成绝望,以及一成愤怒。
布满血丝的眼珠滚动着茫然,已经干裂的乌黑嘴唇则抿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虽然靠着墙,但那高大健壮的身体却止不住哆嗦,一身朴素得寒酸的衣服显得肮脏而破烂。
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哥哥而已。
他手中的枪对我并没有威慑力,只是为他自己保留最后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我仍然平静地微笑着:「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害你的妹妹,只是为了救别人的妹妹。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你手里的这位姑娘,也是一个妹妹。
她哥哥现在的心情,我相信你应该能体会。
」「放屁。
」虽然这么吼着,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臂弯松开了一些。
而那被劫持的姑娘的呼吸马上便顺畅了不少。
「怎么。
」我保持着笑容,看着那双迷茫越来越多的眼睛:「你也是为了救妹妹,别人也是为了救妹妹。
你既然希望你自己的妹妹好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伤害别人的妹妹?」对方突然再次激动起来:「凭什么?啊?凭什么别人的妹妹都能好好活着,我妹妹就要遭那种罪。
你以为我没有想别的办法?什么红十字会,什么报纸电视台……我腿都跑断了。
……凭什么别人的妹妹能花几十万买个包,买双鞋,我妹妹等钱救命都不行……来银行贷款也贷不到……穷人就该死?啊?就该死?我是不在乎了,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要搞到钱给我妹治病……既然没人管我妹的死活,我为什么管别人妹的死活?」我哈哈大笑起来:「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只能把你变成罪犯,救不了你妹。
你杀不杀别人的妹妹,你妹妹都还是会死。
」「不会的!你给老子闭嘴!」嫌疑人尖叫着,把枪口指向了我。
黑洞洞的枪口剧烈颤抖着,却并不能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李长生……有一句话叫做,如果生活逼迫得你走投无路,犯罪并不可耻。
我不觉得你可耻。
相反,我很佩服你,为了妹妹这么不顾一切。
但是,不管可不可耻,犯罪就是犯罪。
从你开始犯罪的那一刻,你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是救不了你妹妹的。
」「少给老子说教。
」嫌疑人努力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滚落。
他拼命安慰着自己:「只要搞到了钱,就可以给我妹做手术,怎么没用?你们这些警察,马上滚远一点……我把钱拿去交了治疗费,我自己自首……不要逼我。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哪个医院敢要你抢来的钱?哪个医院还敢给你妹妹治病?」他当然已经知道这是事实,只是一直强行装作不知道而已。
现在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中的每一根血丝中都流淌着绝望,正在拼命想迸出眼眶:「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要救妹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嫌疑人一下子僵住了,虽然瞪着我,却掩饰不住凶恶和慌乱后的期待。
我继续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实在是没办法了。
但我比你聪明,既然没有干净利落地得手,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会马上收手。
这事情肯定能上新闻,现在资讯发达,网上到处都传开了。
只要上了新闻,妹妹的治疗费就有着落——你明白吧?但是光有钱还不行,对吧?还要有骨髓。
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再去哪里找骨髓?所以我一定要保住我自己的命,绝对不能被警察打死了。
抢劫未遂,劫持人质也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再加上确实是事出有因,我会争取法官的同情,轻判几年,努力改造。
只有这样,将来我还有和我妹妹团聚的那一天。
只有这样,我和我妹妹将来还能继续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看着嫌疑人,微笑道:「你是真的打算救你妹妹的话,知道该怎么做吧?」嫌疑人浑身哆嗦着,语言也再难以保持平静:「你……你又保证不了能救我妹……就算我真的现在自首……你们还是不会管我妹……你们根本不懂……」我当机立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向你保证,我会尽一切努力,解决你妹妹的治疗费用。
另外,」我注视着他,轻声道:「我当然懂。
我曾经,也有一个妹妹。
」************「斌子,过来,这是你妹。
来见见。
」我清楚地记得我刚上小学时的那个初秋的黄昏,正在奶奶苦口婆心地劝说,或者哀求下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
破旧的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在门边气喘吁吁地放下扁担上挑着的一床千疮百孔的被褥,和一只用铁丝扎起裂口的大编织袋,拍打着裤腿上的泥土,瓮声瓮气地对我说道。
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去他身边。
童年时我父亲的形象是那么模糊,以至于我至今都无法清晰地回忆。
我和他的感情不好,当然也不坏,只是一种冷淡。
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只是意味着一个一年,或者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的陌生人,每次见面的时候会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零食,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具,仅此而已。
至于我的母亲,我早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
我的父母,在我记事以前,都是一座国营农场的职工。
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只会田头地里的劳作。
他们其实就是彻头彻尾的农民,和我的祖祖辈辈一样。
只是在曾经的某个时期,有一部分农民响应一个伟大的号召,交出了自己的土地,开始为国家而耕种。
当然,那段时间内,他们的身份曾经让无数普通农民羡慕不已。
毕竟是拿工资,分房子的工人。
可惜在我刚刚出生以及那之前的岁月,这整个国家都一直贫困而且匮乏,父母作为实际上的农民,工资微薄,仅够一家人糊口。
至于住房,也只有一大排集体宿舍中的一间。
而我这代人,生在这个国家开始尝试摆脱贫穷的年代。
一位老人在遥远的南方画完一个圈之后,无数人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
国营农场作为历史的产物已经非常落后,和无数的国有或者集体单位一样,在那之后终于走到了使命的尽头。
相比真正的国企工人,下岗的时候多少还能拿些补偿,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农场被附近镇上领导的亲戚承包,他们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而我的父母则成为了没有土地的农民。
直至今日,农民至少都会得到最低标准的土地,而他们却连一块宅基地都没有。
因为他们的官方身份是下岗职工。
他们被抛弃在历史和未来的夹缝当中,工人和农民的夹缝当中,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容身之处。
最后,父母只能带着年幼的我和年迈的奶奶,在农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来的旧瓦房,然后一起出门打零工。
于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父母就成了天边的候鸟。
每年春天,他们从海南岛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播种。
每年秋天,他们从大兴安岭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收获。
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在星辰和风霜之中挣回一份微薄的收入。
运气好的话,他们每年会回来过年,而我记得曾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父亲。
「斌子。
」父亲再次呼唤趴在那只编织袋上,正在徒劳地翻找的我:「这是你妹妹。
」其实从父亲进门的时候开始,我就听到了一阵以前没有听过的歌声。
那声音微弱却清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我至今难以忘记:「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但我却并没有理睬父亲的话,也没有在意那个声音。
当我那一次没有在破烂的编织袋中找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马上就失望地哭喊起来:「爸,你没给我买糖。
」父亲无可奈何,转身对身后低头道:「心儿,来见见你哥。
」他的腿后终于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脸蛋干净而稚嫩,细而且黄的头发扎成一只歪歪斜斜的冲天辫,戴着一朵野花。
她那么小,像是一只花栗鼠或者刚破壳的小鸟,只有一双眼睛大而且圆,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而清澈,在黄昏时分那昏暗破旧的堂屋里流淌着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
这小小的东西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裤管,缩成一团,另一只手中抱着一只新的小布熊。
年幼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仅有的一件玩具,而是想到父亲不给我买却给她买,大哭起来。
父亲对那小东西轻声道:「心儿,这是你哥哥,杨一斌。
」接着看了正在打滚耍赖的我一眼,有些恼怒地喝道:「斌子!起来!你现在是哥,还这样耍赖,像什么样子!」我不肯罢休:「我不管,我不当哥哥。
你带她走,我不要妹妹。
你给我买吃的。
买玩具。
哇哇——」小东西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恐惧地缩了缩,但接着又勇敢地从父亲腿后走出来,向着我走了几步,把手中的小布熊递过来,伴随着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哥哥,我叫杨一心,今年五岁,是你妹妹。
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别哭,我的玩具给你。
」我一把抓住小布熊丢到屋角,叫得更凶:「我不是女的,不要玩洋娃娃。
我要玩枪。
爸,你说了今年给我买个警察的大盖帽的。
哇。
」小东西看着屋角的小布熊,小小的脸蛋上满是难过,大大的眼睛里则漫起一层水光。
但她没有哭,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哥哥,你不玩玩具,那我的棒棒糖给你吃。
」有了两个棒棒糖,总算聊胜于无。
我一边干嚎,一边抢走小东西手里的糖,飞快地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
然后一边享受着甘甜,一边时不时地假哭两声。
「斌子,你和心儿一人一个,怎么两个都抢走了?」父亲皱着眉头,很是生罐头瓶里的钱在我面前开始变形,一会儿变成机器人,一会儿变成汽车,飞机或者坦克。
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成了一张张扭曲而丑恶的脸,带着鄙视和不屑。
妹妹不在,奶奶也不在。
妹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只罐头瓶藏起来,因为奶奶几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只有我知道这个罐头瓶,知道这些钱。
那小小的心里,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防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跳起来,抓起罐头瓶子,藏在怀里的衣服下,一溜烟跑出了家门口。
不久之后,我花掉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一笔巨款。
除了一个最便宜的,能简单变形的机器人,甚至还有多出来的钱让我买一根冰棍。
我叼着冰棍,抱着机器人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开始砰砰砰地互相发射激光和大炮。
但我屡次走神,屡战屡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烦躁。
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一个玩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
日头刚刚偏西,我就不耐烦地抓起那个机器人,对其他孩子们喊道:「我要回去了。
」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离开,他们马上就热火朝天地再次开始战斗。
我无精打采地走向村口,心情紧张而又恐惧。
我偷了钱。
我是个贼。
我一时间突然不敢回家,逡巡着来到村口,想看看家里的动静。
但我看到的却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边,垂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据说,说谎和欺骗是人类的本能。
而那个时候的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虚但勉强迈动脚步走上前去,远远地喊道:「心儿,怎么了。
」稚嫩的小脸猛然抬起,泪水已经糊满了脸蛋,在斜阳下闪闪发亮。
失去了清脆的嗓音沙哑得像一把锉刀,锉得我我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
妹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红肿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哥哥,我的钱、没有了。
不见了。
」我手足无措,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这个是我的妹妹?被奶奶打骂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饿饭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顽童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恶犬和大鹅追逐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我几乎都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着,哭得年幼的我难以忍受。
手中的机器人像着了火一样灼烧着我的手掌,我几乎忍不住把它丢掉。
我慌乱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泪,同时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就没有了……你别哭……」但妹妹只是个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
那个时候的她恐怕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么倔强,而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性子来:「不行,不行。
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学。
就要!就要!」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坏事,也知道必须做些什么。
我藏起机器人,喊道:「你要上学,我跟奶奶说去。
」妹妹这才止住哭泣,肿起的眼睛努力睁大,看着我抽噎着问道:「可、可以吗?奶奶、会答应吗?」我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做错了事,不敢承认,那就必须作出补偿。
我毫不犹豫地拉着她的小手,往家里跑去:「我一定要让奶奶答应。
」「说了没钱给你上学……」奶奶仍然那么粗暴地拒绝了妹妹哭泣着的哀求,但这一次,我坚定地站在了妹妹这边。
我心中的内疚是那么强烈,我不允许自己失败。
所以我焦躁地打断了奶奶的话:「奶奶,你让心儿上学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学。
」「斌子,你别胡闹,你爸一个人在外面给人打零工,挣不了多少钱,以后还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奶奶焦急不安地劝说着我:「这丫头以后总是要嫁给别人家的……」我当然不会被这些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说动,干嚎起来:「哇哇——我不要娶媳妇,我只要心儿和我一起——哇——」妹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不嫁给别人家,我嫁给哥哥。
」奶奶不理妹妹,却对我毫无办法,颤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你讲理……」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奶奶面前耍赖,事后想起来却不觉得羞耻或者惭愧。
会耍赖有时候也是好事。
至少那一次是。
我开始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墙,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就要,就要。
你不让心儿上学,我也不上学了。
我去做贼!去讨饭!哇哇哇——」「哎哟我的小祖宗喂……」奶奶急得满头白发根根竖立:「你起来,起来。
我明天去镇上给你爹打电话……行了么,小祖宗……」不久之后,父亲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农忙时节赶回了家里。
听完我们的话之后,他轻轻地说道:「娘,娃儿要上学,就让她上呗。
」「国子啊。
」奶奶抹着眼泪:「你一个人在外面做,要养两个娃儿上学,吃不消的……」我那时体会不到父亲的艰难,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候只不过三十多岁,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两鬓已经悄然斑白。
父亲垂着头,慢慢地说道:「上个小学初中,现在也花不了什么钱……至少让娃儿都学个认字,识数……我就是没文化,别人可以进工厂打工,我做不了……上次还被坑了两百块钱工钱……」他抚摸着我和妹妹的脑袋,叹着气:「我没本事。
做爹的一场,说不得,拼了命罢了。
」奶奶只是流泪,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不久之后的那个初秋的早上,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门。
金色的朝阳照在我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两年前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东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她比初次见面时乌黑亮泽了不少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小辫,稚气的脸蛋被朝阳勾勒出精致秀美的轮廓。
大而且亮的眼睛装满了幸福和期待,秀气的小鼻子和淡红的双唇已经清晰地预示出了她将来的美丽。
小小的身体后背着一个新书包。
这本是买给我,让我把旧书包给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
她总算在两年来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旧衣服,而是父亲离开之前为她买的一条新裙子。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那个总是脏兮兮的,脸上始终带着伤痕的小东西,竟然会变成这么漂亮的存在。
而这个漂亮的小东西正拉着我的衣袖,亲亲热热地叫着:「哥哥,哥哥。
」我却并不那么高兴,因为我心里始终记着那只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罐头瓶。
虽然妹妹是因为我的帮助才得以上学,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
我们踏着露珠走了一段,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涨红了脸,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妹妹,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心儿,我有事要和你说……」「什么事呀?」妹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
我更觉无法再继续忍受,看向远方飘荡着薄雾的田野,轻声道:「对不起,那个,你存的钱,是我拿去买玩具了。
」妹妹没有说话。
我羞愧,自责,但又莫名地觉得恐惧。
我突然害怕妹妹会看不起我这个哥哥,害怕她鄙视我,害怕她不理我。
我脖颈僵硬,想要看看妹妹,却又不敢。
当我终于再次出声叫她的时候,滚烫的脸颊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接着,便是那稚嫩清脆,像朝阳一样明亮得不带任何阴影的声音:「谢谢哥哥。
帮我和奶奶爸爸说,让我上学。
最喜欢哥哥了。
」(敬请期待第二章: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