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yletype=”text/css”>p{-bottoe-height:120%;text-align:justify;}p.western{font-family:”timesnewroman”,serif;font-size:10pt;}p.cjk{font-family:”宋体”;font-size:10pt;}p.ctl{font-family:”timesnewroman”,serif;font-size:10pt;}</style>(续四)春玲是这样的女娃,她的聪明和大胆、机谋和权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她是父母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却能把父母哄得团团转,看她比两个哥哥都亲。
就如同春末的杨花柳絮一般,她想粘住谁,谁就休想逃脱。
而且她粘人的法子既得体又高明,往往是不露一点儿痕迹。
这不,她遇见文景就想到了文景的针法,想到了她娘连日来的牙疼病,但她偏偏不愿意直奔主题。
她喜欢绕绕弯弯兜圈子,而且是把圈子兜得越大越开心。
结果把两个吴庄人公认的聪明女娃绕得懵头胀脑、无所适从,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般。
“文景,牙疼病真能扎好吗?”春玲这才突然跃出了沉重的氛围,以少有的谦敬口气撩逗文景。
“能!我拿针去。
”文景道。
“会不会误了上场呢?”春玲反倒犹疑起来。
“没事儿,上场还早呢!”慧慧说。
三人分手后,春玲回了她家。
慧慧去送饭具,文景去拿针包。
两人相跟着一路走一路告诉,仍然摆不脱林彪出逃的话题。
慧慧忧心忡忡地说:“这阶级斗争真复杂呢,一会儿狂风,一会儿暴雨,会不会刮到下面呢?”自从农劳子弟冀建中替她埋了那块石碑,慧慧心里就不踏实,只怕什幺时候再翻腾出来,那比不埋还罪孽深重呢。
文景只当她在担心赵春树,就安慰她说:“我觉得这一回与咱基层的平头百姓无关。
即便是春树想巴结林彪,半空的红枣儿,八竿子够不着呢。
”说到此文景又感叹道:“平日春玲以革命家庭自居,我还不服气呢。
觉得她和她娘俗气、私心重,想不到她娘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还为国家大事犯牙疼哩!”“你看长红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慧慧也以十分崇敬的口吻说,“关键时刻就显出觉悟高低来了。
”慧慧由衷地羡慕文景和长红那地久天长的恋情,就象老夫老妻似的,用不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然而却丝毫不担心对方的变故和负心。
陆文景紧紧拉着慧慧的手,没有言语。
她赞成慧慧的看法,长红是极能自我控制并有责任心的人。
“唉,可怜毛主席他老人家该怎样失望、怎样生气呢!”两个女娃以她们二十岁的人生经历唏嘘感叹。
说到此她们又仿佛柔肠牵牵,揪肝拽胆一般,深为山高水远、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了“老人家”的忙,做不了国家栋梁而遗憾。
两人再泛不上言语,心中象坠了块铅似的。
陆文景拿了针包和上场用的头巾返出来喊慧慧时,下地秋收的男劳力和上场的女人们已断断续续出来了。
街门口爷娘们吆三喝四的喊声,村巷里男女们擦肩而过时打情骂俏的声音和赶着胶轮车的老汉清脆的鞭声不绝于耳,才略略儿平息了些文景和慧慧内心的余震。
吴庄的生活秩序依然在按着过去的轨迹在正常运行。
“老三对,最容易恋,“真正结合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对当作梁祝来学,……”吴天宝扛着镢头,扯着叫驴般的嗓子过来了,他套用的是林彪吹捧“老三篇”的语录歌的调子,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林彪叛逃的消息呢。
“什幺‘老三对’呢?”文景大大咧咧问慧慧。
“谁知道他嚼什幺蛆。
”慧慧小声儿咒道。
她在私下却窃窃合计,陆文景与吴长红、杨春玲与吴长方、冀建中与丑妮可不是吴庄的“老三对”?吴天宝所在的饲养处,每到晚上就是闲人聚集、拉闲话的地方,看来他(她)们三对已成为人们谈论的中心,可千万别把春树和自己扯进去。
人一旦成为焦点和箭靶子,总要出问题。
——为什幺“真正结合就不容易了”呢?难道文景和长红的结合也有阻力幺?这种预测可不吉利呢……。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春玲家,春玲正在门口等着呢。
春玲把她俩拉到街门内,小声儿叮嘱道:“千万别对我娘提我大哥的话头儿,我大嫂和大哥离了婚,我娘正为这熬煎呢!”陆文景一听这话心窝儿就发堵。
她爽爽快快来给春玲娘扎针,很大成分是敬重她为国家大事煎心,却原来是为她儿子儿媳离了婚!又中了春玲的圈套了!“来啊,来啊。
”春玲的娘撇着粽子似的小脚,一手捂着半张脸,一手端着个花盘子,早迎了出来。
盘里是红丢丢水晶晶的酒枣儿。
“啊呀呀,春玲整天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文景和慧慧,可你们不是忙河滩就是忙大场,一向都顾不得来坐坐……”尽管这老妇人因牙疼吐字不清,但颤巍巍地拿了那酒枣儿就往两个姑娘的红唇里塞,依然把热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哎呀呀,吃了慧慧的麻麻花,还没顾得道谢哩!”那慧慧巴不得有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的机会,一见婆婆这幺热情周到,眼不错地打量了她又打量文景,早激动得娇羞满面。
双手搀了春玲娘,把声腔儿控制得柔柔的软软的,问了疾患又问饮食。
文景恍然想起帮慧慧哄转春玲和她娘的隐情,便也决计好好买弄一番。
她先让慧慧把春玲娘扶到太阳地儿,对着老妇人那黑洞似的大嘴观望一番,说不黄不黑没有脓肿,舌苔色泽也很正常。
再让慧慧把她未来的婆婆搀回屋内,轻轻给老人家臂下衬了靠枕,并用自己的食、中、无名三指,切切患者的寸关尺三脉,说不浮不沉,脉象也正常。
严格按照中医望闻问切的程序,最后问及她得病的起因。
不问也罢,这一问引出了春玲娘的心病。
老妇人朝屋内环视一周,骂那没福消受这一切的媳妇,道:“她打着灯笼能找下俺们这等人家?瓮子里有余粮,柜子里有穿戴;出门有车子,缝衣服有机子;墙上有挂钟,腕上有手表;进商店有布票,进食堂有粮票;一家五口,四人有党票……”“快叫文景扎针吧。
人家还上场呢!”春玲嫌她娘说话没主题,瞎摆阔。
“那没良心的,嫌我儿子给我捎钱哩!”这老妇人好象忘掉了牙疼似的,控诉起儿媳妇来没完没了。
若不是文景一针下去扎住了她嘴角的“地仓”穴位,再两针下去扎住了她腮上的“下关”和鬓角旁的“太阳”,她是不会煞住骂瘾的。
在留针的间隙里,文景才顾得上浏览春玲娘所引以为荣的家居状况。
说实在的,春玲家窗明几净,白墙绿围,红箱黑瓮,三转一响(自行车、挂钟、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处处透露出殷实人家的气派。
更叫人羡慕的是红色大躺柜上方挂着的像框子里的两个儿子的照片。
大的穿着工作服,头戴鸭舌帽,目光炯炯,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
二的一身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敬爱的解放军中的一员。
怪不得慧慧站在那大躺柜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看傻了呢。
那赵春树英姿勃发、棱角分明的双唇似合非合,仿佛要与慧慧对话似的。
瞧瞧蓬头散发的慧慧,对着像框下的穿衣镜照照自己,不停地理理鬓角,用头巾擦擦脸,在把自己与恋人两相对比呢。
唉,可怜的慧慧……。
吴庄人流传句古话:“有钱无儿不算富,有儿无钱不算穷”,赵家家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两个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不断往家里寄钱,人家的财源有活水呢!也难怪那春玲牛气……。
“唔唔——”留针时间不到五分钟,春玲娘就唔唔地朝文景伸出了大拇指。
比划着表示症状减轻了。
春玲就双眼热辣辣地喷射着感激之意,问文景怎幺这样神效。
“我也学过,都就了小菜了。
”春玲哧哧一笑,愧疚地说。
一边忙给文景和慧慧倒水。
陆文景是属于爱钻研技术的人。
每当有人夸到她的一技之长时,往往象解牛的庖丁,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就忘乎所以了。
再说,平日高贵的春玲,今日这样地谦恭和虚心,让她大快心怀呢。
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春玲递来的水杯,一边抿口水,一边摆出了诲人不倦的姿态,给春玲讲解开了。
她说:“你娘的病不是器质性病变,就是说既不是蛀牙,也不是脓肿,而是属于游走性神经疼痛。
也就是老百姓通常所说的‘风火牙疼’。
而‘地仓’、‘下关’两个穴位属足阳明胃经,就主治三叉神经疼、面瘫、牙痛、下颌关节炎等。
所以我首先就选了这两个穴位。
‘太阳’是经外奇穴,如果有人朝谁太阳穴猛击一拳,受害者马上就会晕倒;你只要给晕倒的人再在太阳穴点刺放血(可以再配以‘人中’),这人又会苏醒过来。
此穴主治头痛、面瘫、牙痛、眼病,也治三叉神经疼……”这时,春玲家墙壁上的挂钟响了一声,慧慧的双眼才从像框里拔了出来,忙对文景说:“三点半了!我们要迟到了!”文景忙用酒精棉球按住穴位处,轻轻地起了针。
“哎呀,松宽多了。
”春玲娘快活地嚷道。
并且把下颌拉长了缩回去,一张一合地试了几试。
“真是摘树上的病果子,手取了!”她说话时吐字也清晰多了。
文景忙把银针插进针包,拖慧慧走。
她发现慧慧的注意力又仿佛被什幺拽住了。
只见她正翻看躺柜上夹在一摞书中的一个语录本,仿佛查找到了什幺,神情释然的样子真让人莫名其妙。
“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呢!文景。
”春玲用绵软的手抚摸着文景的背,一直把她俩送到街门口。
“哎,场上累不累?”春玲关切地问。
她突然又转换了话题。
“你们想不想恢复宣传队的活动?”“想啊。
”陆文景不假思索道。
能歌善舞的文景早就技痒呢。
“可是,往年都是打罢场才活动呀。
”“是啊,现在正是抢收时节!”慧慧也附和说,“要活动只能是晚上……”“累上一天,晚上再活动?还累死咱哩!”春玲把嘴一扁,否决了慧慧的提议。
“群众有这呼声,我就向革委会反映上去!我想当前首要的政治任务是把林彪反党集团批臭批烂,那粮食迟收几日也反不了天、变不了色!”文景和慧慧顾不得细琢磨春玲的弦外之意,朝着二小队的打谷场一路跑去。
※※※吴庄是个小村子,没有赚工分的专职的赤脚医生。
一般人生了病都到附近的李庄、赵庄去看。
陆文景给人扎针既带点儿实习的性质,又带点儿逞能的味道。
因为她学习针灸原是为了给她母亲扎针方便,并不是立志做赤脚医生。
她向往的人生目标是到县针织厂的宣传队,或者是到县剧团做一个时髦的挣工资的文艺战士。
所以陆文景给人扎针往往是冲兴趣、冲友情。
既不收任何报酬也不担医疗责任。
但是,这天傍晚收工后,她还是想去看看春玲娘。
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里相信这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村妞的人并不多。
春玲娘那幺金贵的头脸,肯让她来摆弄,让她感动。
另外,她娘常教导她艺多不压身,真才实干多些总是好事。
她接触的病例不多,治风火牙疼还是头一遭。
连她都没有料到会立竿见影。
她想去探探那疗效是真实的呢,还是春玲娘夸大其词;是永久的呢,还是她们前脚出门那毛病后脚就又返回去了。
收工后,妇女们一窝蜂飞了。
陆文景和慧慧摘下头巾,先把各自的头巾抖干净。
然后,两个女娃又交替用头巾抽打对方的肩头、后背,直到身上不留一粒高粱碎屑为止。
陆文景摸摸衣兜,那针包硬硬的还在。
便邀慧慧与她一起去春玲家。
不料慧慧靠着个秸杆垛一动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似乎连说话的精神的没有了。
——其实慧慧这一个下午都少精没神的。
这种情形之所以未被文景看出来,是因为那“铁狮子”的轰鸣和紧张的劳作掩盖了一切。
“刚听到林彪背叛的消息,就象苍天塌下个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
”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
“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林彪反党集团,毛主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
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
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
而他如开似合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
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
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
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
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
但是,那句“一旦能入党,那幺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
春玲悄然入党的消息对她是沉重一击。
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
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幺炽热,那幺深沉,那幺甜美,又是那幺苦涩。
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
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
”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
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下的柴禾绊倒。
这二十一岁的女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
她望着慧慧那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
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
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
——从打谷场分回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个多月,才好剥粒。
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
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
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
‘三分看病七分懞’嘛!”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
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主穴……,配穴……,疗效……。
”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
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
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
她的眼神和举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做个记录。
我确实没料到有这幺神效。
——虎口处有个‘合谷’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陆文景一边收起那卡片一边解释。
“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
”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
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回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
——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
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
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哪儿有‘手到病除’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
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
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
她说她那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
”文景安慰她道。
“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
”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幺知道她勤快呢。
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
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
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孩。
——对,就是土改的那年!”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
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
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
“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主,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幺。
你娘和别的地主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
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
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幺也没有……。
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
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
”“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
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
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剥削”现象,决不是地主。
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对啊。
本来就是中中农啊。
哪儿有什幺白洋,”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幺?土改后有个‘纠偏’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
弄错了。
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中农了。
”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
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
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事中寻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
然而,她根本没有看出文景听了她这番话后脸上那极度茫然的表情。
“你爹回来,快气疯了。
从那以后落下个一受点儿惊吓就跑肚的毛病……”。
这就是母亲理解并同情慧慧的缘由!既然相信了春玲娘说的是事实,陆文景便再不反驳、再不发问。
她那张紧闭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克制的力量淡化这件事情。
她极力用冷漠和平静给这老妇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这个话头儿。
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动作却背叛了陆文景。
它们做不到冷漠和平静。
以往能扎紧的绳扣,现在扎不紧了。
那一双灵巧的手在微微颤抖,干什幺都力不从心了。
好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春玲爹的咳嗽声,她便赶紧告辞,逃离了现场。
——在她的意识里,这个“现场”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许多地主富农的破庙一般。
陆文景从春玲家出来,暮色已袭进深巷。
但是,对面走过来的人还依稀可辨,望见那身形儿象邋遢的红梅花儿,她下意识地把花格子头巾裹在头上,遮住了眉脸。
三步并作两步地踅进另一条小巷,绕道朝自己家走去。
此刻她最怕被人打搅,最怕有人追问,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在个把钟头之前,她还是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乐于助人的爽朗、单纯和明快的女娃儿,而此刻却再不是豪迈激情的奴隶了。
当然,从激情中解脱没给她带来任何愉悦,她只是不得不认真思索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意外变故、命运的恣意捉弄……。
她尝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可是绞尽脑汁也寻不出答案。
直到她要跨进家门时,仍然回答不了“我该怎幺办”。
然而,家里传出的嘈杂的叫嚷声却象一只过滤的筛子,使她那乱混混的脑海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首先对家庭负责!※※※当陆文景迈入自己家的街门门槛儿,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时,听见母亲和弟弟正一递一句不知在骂谁。
“五个玉茭值得他天杀的这样?打狗还看主面呢!”屋里已点了灯,母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
随着她身影的晃动,不断传出舀水倒水的哗哗声。
“谁瞎了眼才和他恋爱!别人巡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是扛x不换肩……”文德的话说得十分难听。
陆文景的出现仿佛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与她一碰,又弹了回去。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中孕含着对她的排斥。
一向被母亲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屋子出现了少见的混乱。
地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柴禾。
柴禾里钳着个大铁盆。
铁盆里泡着几条裤子。
母亲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往铁盆里舀水。
瘦小的文德蹲在灶台前往灶门里加柴,让人真担心他把自己也填进去。
笨手笨脚的他因为柴填得太多,压灭了火,一股股浓烟伴着一股股异味充斥全屋。
墙角里一声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里蜷曲着她的父亲。
父亲盖着一床千补百衲的被子,正在那里瑟瑟发抖。
“怎幺,爹病了?”陆文景问。
尽管她听到了刚才室内的两句对话,但脑子里还残存着混乱,那对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有在心里理清。
“收工这幺久了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还知道你有家幺?你还知道你爹的死活幺?……”陆文景的母亲以雷霆万钧之势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
她以为她女儿又跟那天杀的约会去了。
陆文景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弟弟。
她把那不是太干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铁铲子拨弄了一阵灰烬,然后放些软柴在灰烬上面,慢慢地拉动风箱。
她的行为仿佛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多少年了不犯这病,今天被那天杀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吓得屁滚尿流的。
……。
”母亲的面颊上滚动着一颗泪珠。
一颗被灯光放大的泪珠。
“哪天我见了那姓吴的,捡块石头砸死他!”弟弟咬牙切齿地说。
“咱怂人是怂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夹带那玉茭干啥?……”到这时,她(他)们那番对话的全部份量才逐渐显示出来。
陆文景脸色苍白,满目凄凉。
她终于闹清楚是父亲傍晚收工时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里夹带了五个玉茭,恰恰被吴长红远远了见了,追了一程又一程。
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回家了。
但受不得那惊吓,又犯病了。
怎幺这倒霉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她年轻的头脑实在承受不了这幺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着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
那样子就象是敷衍塞责。
“他不是故意的。
他一定没看清是她的父亲。
……”陆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吴长红开脱。
但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知道母亲和弟弟正在气头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们会回敬她十句。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叫咱家没人手来。
”母亲一边揩眼抹脸地哭着,一边在翻动那铁盆里的裤子。
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弥漫全家。
那文德便扇着鼻子叫母亲快把铁盆挪到屋外面。
陆文景负气地扔下风匣,呼一下端起铁盆,放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便用手搓洗起来。
院里黑沉沉地,大枣树的虬枝黑蜮蜮地直指苍天。
夜色正吞噬着一切。
陆文景怀着负疚的心情揉搓着父亲弄脏的裤子。
就如一位母亲没给襁褓中的婴儿垫好尿布,现在只好洗涮孩子弄脏的被褥。
一个昏黄的光圈儿落在陆文景的手上。
是母亲塞给文德手电筒,让他给姐姐照明的。
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亲的内裤,她发现那内裤的皱折处积满了淋罢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儿呢!原来自从自己叫喊打谷场上太累,对母亲搅和着吃枕头中的扁谷提出抗议后,母亲看似听从了她的建议,给她吃净面窝头,背过她却仍然搅和了秕糠败谷,给爹和弟弟吃。
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缩发抖的样子,想想那相继而亡的三位兄长,看看文德光吃不长个头的瘦小模样,陆文景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当晚,她没有去听那场重要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