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b>十五</b><o:p></o:p>一年半以后,陆文景就在省城西站立稳了脚跟。
她好比一株香椿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的地层里,枝叶萎枯。
一旦被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o:p></o:p>赵春怀所谓在省城上班,其实是为了名声更好听。
准确地说,他所在的省城西站位于郊区。
这里离市中心很远,离西山矿区却很近。
便于往全国各地发运煤。
据说在西山之西,大约二、三百里的地方还有个神秘的军工建设基地。
所以这小站虽然客流量不大,货运量却不小。
还常常运送些号有“保密”字样的集装箱。
赵春怀的工作就是穿上蓝色的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面朝着进站出站的火车摇晃手里的红旗和绿旗。
<o:p></o:p>陆文景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繁华、热闹。
而是因为这地方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搞“一打三反”。
一年四季,户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纵横闪亮的路轨上、轰隆隆进站、出站的火车上。
虽然大喇叭也播“两报一刊”社论、也喊流行的口号,但呐喊仅仅流于形式,深入人心的依然是车轮的安全滚动。
<o:p></o:p>铁路职工们的住宿条件远没有农村百姓宽敞。
都是洋灰瓦盖顶的低矮的平房,一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
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带家属的职工就把铺板靠了后墙,床前再摆个一人高的旧文件柜。
这就把屋子一分为二了。
后面是卧室,前面的空间就兼作客厅和饭厅了。
<o:p></o:p>灶房却在屋外窗台前。
砖垒的灶台、铁皮卷的烟筒、石棉瓦搭建的小棚。
遇到刮南风时,烟往小棚内倒流。
生火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地淌眼泪,呛得直咳嗽。
看文景柴一把炭一把珠泪滚滚的,赵春怀问:“没想到这幺窄逼、这幺受屈吧?”文景只把那晶亮的大眼望着灶口,头也不抬说:“比农村搭野灶熬胶和烟煤好闻多了。
”每逢这时,赵春怀就十分感动。
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妻子。
这里的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赵媒婆所宣称的到省城享清福,其反差是多幺大呀。
从不见文景失望和抱怨。
赵春怀没有见过任何女性能象她这样随遇而安、随地易处。
从脱掉红嫁衣那一天开始,她就找了破麻袋、细沙子,噌噌地擦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旧铁锅;娴熟地搬砖和泥,修整好他那废弃不用的灶台(——自打离婚后,赵春怀就懒得做饭,吃开了集体灶)。
没几天的功夫,当他下班归来时,那石棉瓦搭成的小棚里就菜香饭熟热气腾腾了。
她的熟练自如、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根本不象才娶的新妇,倒仿佛是探亲归来的女主人。
<o:p></o:p>春天来了。
柳叶儿、羊蹄子草、布谷鸟、红嘴雀儿,冬眠后的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出现了。
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
文景便邀了意气相投的职工家属们到附近的坡梁上去捋榆树钱、挖野菜。
把春天的绿意带回到铁路职工的宿舍里、餐桌上。
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文景总是有新的创意。
发现了一块长满蒲公英、灯笼草的荒地,她便确认这块地土质好,建议大家来开垦。
不料响应者竟寥若晨星。
——这里家属们的兴趣大都在织毛衣、进市中心购买时髦衣服上面。
再就是串门子、笑话去煤矿“粜黄米”(暗指卖淫)的女人。
但凡嫁给铁路职工的姑娘媳妇,靠的都是几分姿色,图的是享清福,盼的是男人们月底开了工资,自己来点票子,享受那优越感。
对于捋榆钱儿、挖野菜这唾手可得的收益,她们还愿意体验体验。
在大太阳下抛头露面来刨荒地,晒黑了脸、震粗了手、让男人不待见,谁来负责呢?<o:p></o:p>文景则不然。
她的开荒既是习惯的作用,也是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情感的需要。
离开父母一年多她都没有回乡,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那冤家对头、不愿重登那伤心之地。
但是,当她从慧慧的来信中得知吴长红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她和慧慧深深误解了时,又是何等地难堪、何等地不忍与无奈啊。
谁能想到在她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吴长红一家中了蜂毒去了县城医院呢?尤其长红口眼歪斜、几近毁容。
在医院那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
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被她看到。
好强的他怎能将丑八怪的形象展现在丽人的面前呢?——在那时,长红已经知道他被他二哥耍了,他也知道文景不能承受这打击,可是他却只能辗转在病床,束手无策,忧心如焚……。
<o:p></o:p>“他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又会怎样呢?”慧慧在信中没有说。
“他现在恢复到什幺程度呢?”慧慧在信中也没有说。
陆文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
——身不由己的处境和遥远的距离仿佛化解了她和长红间的恋情,而打熬成浓浓的亲情。
文景觉得她对长红的惦念如同对父母和文德的牵挂,那是心灵连着心灵的眷念,已熔化在血液中了。
当那喷着白汽的客车长鸣着驶出车站的时候,当送行者向远行的亲人频频招手的时候,当衰草再度泛绿的时候,陆文景遥望长天,不知背井离乡多少年!<o:p></o:p>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忘掉忧伤、忘掉思念、忘掉世道的不公平。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播下新的希望,心情才会踏实与安宁。
春天翻开湿土查看种子的萌发,秋天收藏老天的恩赐。
按照家乡父老的规律办事,便是与亲人们踏着同样的节拍生活了。
<o:p></o:p>又且,对赵春怀来说,他对文景的爱还是生命历程中的偶然现象。
这种爱在他意识中是刚刚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幻影。
以新婚之夜作为分水岭,陆文景就感受到那种爱仅仅是浮光掠影,既肤浅又空洞。
当他褪去文景的大红嫁衣,将她抱进升腾着朦胧水雾的澡盆的时候,情欲也同时升腾。
他对她不乏诗意的赞赏。
他说从红旗公社撞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
爱她的天然丽质不假雕饰、爱她的朴实清新浓淡宜人、爱她带有出土荷藕的泥土芬芳。
也许是看得杂书较多的缘故,赵春怀对女子的欣赏有着超越当时时尚的独特角度。
他说那天傍晚,在光明与昏暗混合一体的朦胧中,文景的脸上镀了层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的金光。
她幽渺的幻影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o:p></o:p>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新婚的床单上未发现“处女红”时,他便一脸阴沉,露出了鄙弃的神色。
他说他付出了高价,要的就是十全十美。
被他尊为赐福女神的文景顷刻就变成了祈福于他的卑微民女了。
他因激动使宽脸盘上那眉眼都挤到了一处。
非要文景给出“实事求是的原因”。
文景一时心碎,立即就意识到赵春怀之爱与吴长红之爱是何等地不同!<o:p></o:p>“他是谁?他是谁?!”看他气急败坏、步步紧逼的样子,文景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
但是,想到他每月如约寄给文德的十元钱,想到慧慧来信所说的她娘吃了她捎回的药,大见好转,再未犯病,想到慧慧劝她的要好好儿与他相处,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但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子、不愿意与他交言接语。
只好提笔写下喜鹊的地址,让他到红旗公社卫生院的小护士那儿找答案去。
他还真写了信,直到喜鹊的回信解开疑团,那张大脸盘上的眉眼才各就各位。
<o:p></o:p>冷静下来想想,他对她的慷慨也实属不易。
他一个月开六十四元的工资,给他自己家寄二十元,再给她家寄十元,剩下三十四元做两个人的生活费。
显然是紧巴巴的。
便只能把住“进口货”这道关了。
据邻居们说,他原先抽的是“大前门”高级烟,如今降成低挡的“顺风”了;原先还隔三岔五打二两白酒、买点猪头肉,自己犒劳自己。
自从娶了她,这点享受也戒了。
听了这些传言,文景心里也不落忍。
既然共炊同眠,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受委屈。
做妻子就要与丈夫共挑生活重担,尽妻子的责任。
因此,文景开荒种地也有补贴家用的算计。
<o:p></o:p>她将自己开垦出的荒地分作十个菜畦,一半儿栽了芹菜、韭菜、西红柿、茄子等费水的菜蔬;一半儿种了玉茭、豆角、南瓜等省水的大田。
并给自己的园地起名叫“陆园”。
<o:p></o:p>黎明时分,当闹钟唤醒赵春怀(通常他是清晨四点上班)时,隔壁的漂亮女人听见响动翻个身,呓语呢喃又睡去了。
文景却很快就起床了。
她用自制的扁担,一头挑了大铝壶、一头挑了小水桶,张开两臂抓着吊绳,象燕子一样穿行在朦胧的晨曦中。
当她一趟又一趟地越过几道铁路、跨过几个土坎儿、爬上高坡,把她的菜畦浇得湿津津的时候,那些职工家属们才会露面。
她们常常似醒似睡地望着那挑担人发呆。
一旦看清楚是文景,就会惊惊乍乍地说:“哎呀!憨胆大!这幺早,不怕坏人?不怕火车撞了?”文景笑一笑,回话道:“小心些就是了。
”在吴庄的突击队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反而觉得这也是种享受了。
那橘黄色(或者是深红色)的黎明,虽然也是半明半暗的迷朦的基调,到底与黄昏时不同。
黄昏时的朦胧,黑暗总是占上风,步步紧逼压制光明、驱赶光明。
而黎明时的朦胧,光明却是年轻的、主动的。
黑暗在活泼泼的光明面前不堪一击。
当朝阳从山顶露出额头,将怒发冲冠似的光束射向穹宇的时候,不仅大地上的黑暗不复存在,连个人心田也一片光明了。
这时的振奋、愉悦和浑身的干劲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感受不到的。
尤其当绿油油的芹菜的叶片、西红柿的小小黄花在太阳的光束中绽放、舒展时,文景仿佛就变成了那株幼苗。
感到液汁在无声的枝条中涌动,吸足营养的花蕊的芬芳在潮湿的气流中喷发。
<o:p></o:p>不过,有一天清晨,文景还真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听口气这小青年文质彬彬的不象个坏人。
但态度很强硬。
<o:p></o:p>“谁的家属?老在铁路上穿行!”<o:p></o:p>“我……。
”文景吞吞吐吐地回答。
她不自在地换了换肩,小水桶里便溢出了水。
她不想牵连赵春怀。
赵春怀也不支持她开荒。
<o:p></o:p>“不怕一万,单怕万一。
出了危险谁负责呢?”<o:p></o:p>“当然是自己负责。
”文景心想:我们没工作的人,命不及你们值钱。
<o:p></o:p>“说得轻巧,压了你别人还得担责任呢!”原来这小青年是附近的扳道工,同时也负责这一带的安全。
——文景从这件事上也意识到了赵春怀与她耍心眼儿。
他看文景铁了心要开荒,并不执意顶牛。
但他明白她会遇到各种阻力,必然半途而废。
从好处想是他不想违拗她。
从另一方面想就是这人工于心计了。
<o:p></o:p>“可是,浇不上水,陆园的菜就会黄了!”文景急切地嚷道。
<o:p></o:p>“陆园?”小青年好奇地问。
此时,他已认出眼前这个卷了裤脚、挽着衣袖的挑水女郎是老赵的漂亮妻子了。
新婚喜宴上他还吃过她的喜糖呢。
<o:p></o:p>这时,太阳虽没有出山,但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已弥漫到高坡上、绿树间。
文景将下巴一扬,朝坡上指了指,告诉他陆园是她给自己的荒地起的别号,因为她本人姓陆。
<o:p></o:p>不料,这小青年是业余诗人,突然对这富于诗意的菜地和陆园主人感了兴趣。
还跟着文景到她的园地里实地考察了一番,仿佛是看那荒地配不配这雅号。
谁知这整齐的长方格儿菜畦、象初摆的棋盘似的均匀的菜苗,湿润润的新鲜空气,一下就把他吸引了。
“她给这煤尘遍地的车站带来了春天,带来了生机。
”小青年一边想一边再重新审视这位园主,只见她正低了头浇水,并且不时地往小苗根部培土。
柔和的晨光正映射到她的浓发上、面庞上。
她额头的发梢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
不知是汗珠还是早晨的雾气凝结而成。
那黑发、红颜和晶亮的跳动的水珠,在光与影的晃动中瞬息万变。
小青年觉得自己遇到了朝阳使者、晨光女神。
在太阳开启天幕的时刻,在超现实的霞光里,象文景这样被赋予天然美姿的女性,不大可能不打动人。
更何况是敏感的诗人呢?<o:p></o:p>“这样吧。
你跟我来。
”小青年竟然把她领到一个鲜为人知的水源跟前。
这是个被淘汰的给火车注水的水龙头。
在铁路边儿的地下,上面盖一个圆形铁盖。
掀起铁盖,露出个半米深的桶形旱井。
里边就有龙头开关、水龙头上还盘着两米多长的橡胶管子。
这里离陆园很近。
文景会意,喜不自禁。
朝着小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o:p></o:p>“这可是绝对机密!”小青年说。
<o:p></o:p>“只有陆园知道!”文景应道。
<o:p></o:p>日子在绿荫渐浓中丰润起来。
赵春怀再不用到菜市场去买菜了。
饭桌上却常有芹菜、西红柿、茄子等时鲜菜蔬。
初秋时节,文景早早就扳了嫩玉茭,送给左邻右舍尝鲜。
于是,大家都夸老赵福气大,走了个又馋又懒的搅家婆,娶了位勤俭持家的七仙女。
那小青年还写了首“赠陆园主人”的诗,送给文景:<o:p></o:p>一枝出墙的红杏<o:p></o:p>唤醒了沉睡的春天<o:p></o:p>披着霞光的女神<o:p></o:p>照亮了高塬,照亮了绿野<o:p></o:p>晨露洗她的面庞<o:p></o:p>东风梳她的发辫<o:p></o:p>关不住满园的浓绿<o:p></o:p>掩不牢心扉的笑靥<o:p></o:p>谁曾慨叹“日当午”的汗滴<o:p></o:p>笑傲须眉,笑傲“盘中餐”<o:p></o:p>出于礼貌,文景夸诗人最后两句特别好,翻出了新意。
对诗人的情怀并不去认真体会。
她只是为自己能成为职工家属中受欢迎的一员而高兴。
——从慧慧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很认药,身体比往常健康;文德已学会了自行车,常常带着同学们去兜风;父亲站在吴庄十字街井栏边也挺昂扬,开口闭口想提省城火车站……。
文景便很受安慰了。
而这一切,都是受惠于赵春怀。
想到此,竟然从过去的无奈中生出些优越感来。
女孩儿能靠出嫁而一步登天的人还不太多呢!<o:p></o:p>确实,省城西站的职工家属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既舒适又平静。
无论从经济地位还是从政治地位来说,在当时的社会各阶层中,她们不上不下,不卑不亢。
既不象农村那光荣的贫下中农婆姨们衣衫不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又不象上层人物那样为了地位和权势,处心积虑、勾心斗角。
她们也不必为了附庸时尚而违心地办事说话,常常能放纵自然的情感。
文景感到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精神上,她都非常适合这样的环境。
<o:p></o:p><o:p></o:p>※※※<o:p></o:p><o:p></o:p>文艺作品中描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至死不渝的高尚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
在衣食住行的问题、贫病交加的困境不曾解决的情况下,爱情常常被金钱收买、被权势降服。
<o:p></o:p>在婚姻的抉择上陆文景没有抵挡住赵春怀的金钱攻势,最终做了他的续弦人。
在情感生活中也必将缴械投降。
老百姓有句土话:时间久了抱块石头也会焖热。
文人学士则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
更何况赵春怀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破裂,已成为善于“焖石头”的人。
他怕文景在闲暇时寂寞、烦闷,就给文景借了文艺书籍来看。
见文景不怎幺喜欢当时走红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设法借来了私下流传的《说岳全传》、《杨家将》、《新儿女英雄传》等书。
有一次甚至从诗人那里搞到了外国名着:一本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郎台》、另一本是莎士比亚的戏剧。
这些书在农村是做梦也看不到的,真让文景大饱眼福。
而且,在不经意的探讨中,赵春怀说他最欣赏莎翁的这句话:“太甜的蜜糖会使味觉麻木,只有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持久”。
文景认真体会这话,还真含有深奥的哲理。
便将自己与长红的爱归结到“太甜的蜜糖”上,把她和赵春怀的婚姻定位到“才会持久”上了。
<o:p></o:p>为了调节两人的情感生活,每逢轮休时,赵春怀还带文景去省城市中心五一大楼、人民市场去置买些常用物品。
比如漂亮的遮阳帽呀、红塑料桶呀、女式雨靴呀、大花的双人床单呀等等。
夫妻双双步入那六层高的令人目眩的大楼里,穿梭于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仔细选购这一切时,那种富足、那种充实的感觉,到底与吴长红相跟着在南坡上割艾蒿不同。
<o:p></o:p>赵春怀陪文景选购这一切时,也特别投入。
文景本来在这个柜台前看得入神,他突然已在那个柜台边喊:“文景,文景,快看这里!”总要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
叫文景戴这顶草帽站远了,让他看看;又换了那顶布帽儿站远了,让他瞧瞧。
招引得顾客们都看他(她)俩。
这样,就象磁铁吸引了铁粉一样,年轻貌美的文景就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
因为不论哪顶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被美同化。
虽然是不同的风格,却都是那幺得体、那幺亮丽。
赵春怀就偷偷儿欣赏那些欣赏文景的人,悄悄儿听他们的品评。
事实上,他(她)们最后成交的买卖还是起先的第一家。
赵春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仿佛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娶了位仙女似的妻子。
<o:p></o:p>如果说上面的作为还不足以打动文景的话,最令文景感动的就是他主动推出了文景的扎针技艺。
一天,本来该赵春怀当班,他却气喘嘘嘘地跑了回来。
见家中没人,就一直追到了陆园。
文景看他爬上坡后,喘息都不匀,吃了一惊。
以为是发生了什幺意外。
他却兴奋地说:“快,施展本事的机会来了。
——拿针包去。
”文景问:“你怎幺敢上班时擅离职守呢?”他说:“我叫我们组小李子顶上了!——快,货运室的小丁,脚面上起来个东西,火烧火燎地疼,你过去看看。
”文景正在西红柿架下边打叉儿边给根部培土。
看看沾了绿色汁液的手,不想离开。
一来贪恋尚未完工的活儿,二来不明白什幺病症,贸然出手怕没把握。
赵春怀不依,不由分说就将文景拽离了菜地。
过去一看,这搬运工脚面上起来个米粒儿大的白泡,俗称“水疔儿”。
与长红娘食指上的黑点儿是同一性质。
不过,“水疔儿”不及“蛇头疔”难缠。
但这搬运工似乎不及长红娘皮实,疼得他咬了牙关,哧哧地直抽冷气。
文景就近取了穴位,接受以前的教训再不敢强刺激。
由于脚面上皮肉薄,针感只往脚底心传。
文景又在“水疔儿”四周加了毫针围刺。
不料,针到疼止,手到病除。
仅仅留针二十分钟,起针后这搬运工就健步如飞了。
因此,陆文景的针术在省城西站名声鹊起。
从此,职工与家属中有偏头疼的、风火牙疼的、发霍乱等小灾小病的便都来找她扎。
源头有活水的端了公家饭碗的人,到底与土百姓不一般。
多数人不白白地用她,不论多少总有些酬劳。
你送二斤鸡蛋,我送三斤绿豆,既补贴了家中嚼用,又联络了感情。
陆文景在省城西站倒如鱼得水了。
<o:p></o:p>“省下的也就等于赚下的!”每到月底领了工资时,赵春怀发现上个月总有结余。
便喜得眉舒目朗了。
他的口头禅就是“省下的也就是赚下的”。
说这话时还爱拍拍文景的肩,以资鼓励。
文景不免笑道:“在这里生活尽揩公家的肥油!不买柴不买炭,有人用块石棉瓦也到货场上去寻。
我都替你们脸红呢!哪象我们农村,从锅上到锅下都得靠一家人的五指耙子去刨!”抱怨归抱怨,但在拾柴捡炭上文景却从来不甘落后。
赵春怀由衷地高兴。
他喜欢她发自肺腑的为公家为农民鸣不平的激愤样子,小嘴儿噘得高高的仿佛想咬人的样子。
更喜欢她的心口不一。
——省城西站的职工没有买柴买炭的习惯。
因为煤台上、货场里就堆着如山的煤块儿、煤面儿、废枕木、旧板材、烂纸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据说附近村里的老百姓都不掏钱买柴炭。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用白不用。
文景嘴里念叨痛惜公家的损失,但看见别人往家里捞挖,照样心动手痒。
赵春怀明里不表示支持,也不反对。
暗里却欣赏文景这无师自通和泼辣。
他的前任妻子可不这样,好吃精的细的,好穿亮的贵的,没文化倒有文化人的架子。
一没柴炭,大呼小叫支使男人去弄。
赵春怀是要面子的人,老职工又受过几次表扬,怎好不时不晌去拿公家的东西呢?只好买了炭打省着烧,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与旁人拉下脚步了。
两人为此整天吵架。
想不到娶了文景,如花似玉个小媳妇,只说仅有欣赏价值,不曾想还挺实用哩。
<o:p></o:p>人常说祸不单行,好事成双。
不久,文景又有了身孕,赵春怀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了。
看文景因为妊娠反应,脸上露出憔悴、苍凉的神色,赵春怀便请医问药、端茶捧水,更是体贴入微。
作为赵春怀的心肝儿宝贝,文景再瞧这持宝人,便有了依恋和仰仗的感觉。
只觉得他那脸盘也不宽了,眉眼也不挤了。
仿佛生为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本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o:p></o:p><o:p></o:p>※※※<o:p></o:p><o:p></o:p>文景在家里将息了十几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说实话她惦念肚里的孩子还不及惦念自己的陆园呢。
陆园中的菜苗和籽种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丝不苟地认真栽种的;而肚里这小小胚胎却是没有欲念、没有选择的不期而遇。
文景一向雄心勃勃,想着成龙变凤,图谋自身的发展,从来都没有做妈妈的打算呢。
再说从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女儿,生性皮实,遇事又有独立见解。
她认为这怀孕就如同大豆的萌芽、禾苗的破土一般,总会周身膨胀、对大地母亲上下踢蹬、有所反应的。
习惯以后,也无非是个干呕。
早上反应强烈,早饭就干脆不吃。
人体机能有自然调节,撑不到中午胃口就开了。
掌握了规律,几时需要就几时补充些食物。
何必象慵懒的婆娘借机撒娇夸大那痛苦呢?农村的孕妇还下地锄禾呢!<o:p></o:p>可是,眼看秋天到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到了挂果的时节。
菜地是五、六天不浇就要干裂的。
地下没有潮气蒸腾,茄子、葫芦、豆角都会赌气掉花儿的。
花儿一落也就谈不上坐果了。
再说,菜地周围的萝萝蔓挺缠手,不停地往树枝围成的篱笆里钻。
枝端做张做势地打着螺旋儿,想缠绕西红柿的主干哩。
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她每天都得过去看管呢。
<o:p></o:p>这天下午,文景对赵春怀说她嫌家里闷热,想出去走走。
——赵春怀下班归来时,拾了些废铁丝,正在地下比划着准备给孩子编一个小坐椅。
——就是能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那种儿童椅子。
他放下手里的铁钳,望望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就让文景带把雨伞。
文景出了门,他还不放心。
探出头来嘱咐她道:“别往远处去!”文景嘴里“噢,噢”地应着,拐个弯儿就溜到了久违的陆园。
<o:p></o:p>然而,陆园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
<o:p></o:p>菜地里湿漉漉的。
黑压压的碧绿一片葱茏,让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红柿都打了枝杈,主干的高度都超过她的眉梢了。
在离地五寸的主枝旁挂了果,一嘟噜五、六个。
被绿叶挡住的还是青果,向阳的大部分放了白,有的已经泛了红。
每株上大约有五六簇。
最上面的还在开着黄花,花蕊上爬着蜜蜂。
原先没上架的秋豆角也支了架,一律是粗细一般的柳树的枝条。
上面爬着攀缘的绿藤,心形叶片从下到上逐次减小,到顶端小成个细细的笔尖儿。
已经绽开的白花中已吐出雀爪儿似的豆角。
不过色泽不同,雀爪儿一般是褐色,这豆角身上却有白白的绒毛。
她所担心的篱笆周围那萝萝蔓草都被连根儿铲掉了,只有晒蔫的枯藤在瑟瑟发抖……<o:p></o:p>这活儿是谁干的呢?文景把她熟识的人在脑际排察一遍后,立即断定是笔名叫诗心的小齐。
也就是给她提供水源的人。
文景已经从赵春怀那里得知小齐的身世。
在赵春怀对小齐的介绍里颇多微词。
小齐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铁路边儿的,从当时包裹他的粗布包袱的破烂程度上判断,很可能是家境太穷养活不起。
所幸拾捡他的扳道工老齐没儿没女。
老齐听到哭声打开那包袱一看,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婴。
老齐喜欢男孩儿,但不敢擅自做主。
就抱回去与老伴儿商量。
老伴儿一生没有生养过。
一见那娃娃哭得可怜,小鸡儿一挺一挺的十分染人,便也爱不释手。
于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成人。
但这孩子的性格与养父母截然不同。
老齐两口子安守本分,是循规蹈矩的人。
尤其与铁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齐,还带点儿内向和木讷。
这小齐却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想入非非。
上小学时在学校玩弹弓打鸟,几乎崩瞎同学的眼睛。
过大年时把大麻炮中的火药集中起来制什幺导弹,几乎炸了自己的双手。
上了中学还发生过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偷偷拿了家中一笔钱,骑了老齐新买的自行车就离家出走了。
想想老两口当时那气和急!真难以形容。
当老齐在陕西境内找到养子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光景。
那小齐又黑又瘦、蓬头垢面。
钱也丢了、车子也坏了。
可是人家还不肯跟着养父乖乖儿回家呢。
指着车把上插着的小红旗,号称自己是“播火人”。
还坚持要沿着黄河走一圈儿,要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儿童搞募捐活动,呼吁政府早日解放台湾!老齐若不是找到公安机关的同志来协助,还弄不回他来呢!<o:p></o:p>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
在语文课上他看小说、写诗。
在数理化课上更是看小说、写诗。
如果他的数理化能有一门儿及格,老师们就会惊呼发生了奇迹。
补考时为了让他顺利过关,老师暗示同学给他扔纸团,提示他舞弊。
人家还庄重严肃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偏偏不肯抄袭哩。
此时初中的学制已是两年,他念了四年才马马虎虎领了张初中毕业证。
好在毕业后一直迷恋看小说和写诗,这才安分了许多。
这时老齐也刚好快到退休年龄了。
铁路上有了新政策,老职工的儿子可以顶替父亲来就业。
老齐便赶紧把自己的铁饭碗捧给了养子。
<o:p></o:p>赵春怀的结论是“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千万不能抱养别人的孩子。
<o:p></o:p>不管怎幺说,文景对小齐却讨厌不起来。
她从菜地的前边查看到后边,发现后边也多了道栅栏门。
多一道门,菜地里就少踩些脚印。
这足见那代理人的真诚和匠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这幺做,是年轻人干着一份与铁轨打交道的苦差,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孤独和苦闷?还是有别的什幺想法……<o:p></o:p>文景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就急忙撑起了雨伞。
阴沉的天空,仿佛也是满腹疑团和郁闷,先撒了几滴报信的雨点儿。
稀里叭啦打在菜畦的叶片上,叶片便摇出了凉意。
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突然化解成一阵一阵的微风,摇得玉米一波一波推进。
根据经验,急雨要来了。
文景忙往回家的小径上走。
<o:p></o:p>“哎,快!快看你的信!”文景刚刚下了坡,就望见那诗心兴冲冲地迎着顶风朝她跑来。
<o:p></o:p>“什幺?”听到“信”,文景就有些紧张。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可不希望他给自己写什幺信。
“雨来了。
日后再说。
”文景躲闪着便走。
这时,那小雨星儿陡然间变成了稀疏的大雨滴。
<o:p></o:p>“十来天了,不见你的踪影!是吴庄来的信……。
”小齐跑到她面前,头发已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样子。
肩头也湿了一片。
他说话的口气以及眼神里都露出了抱怨。
<o:p></o:p>“你怎幺想到替我拿信呢?”文景捏一捏那厚厚的一叠,由衷地感动。
她已经好久不见慧慧的来信了,正惦念着呢。
<o:p></o:p>“我觉得这信非同一般。
我给你捎比老赵捎稳妥些。
”他见她欢喜,便也欢喜。
不过他故意张开双手接着雨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呢。
<o:p></o:p>“这小子想到那儿去了!这是我女朋友的信!”文景一边笑一边埋怨,“不信,我拆开来让你看看结尾的签名!”她说着就向他靠拢过去,不经意间用那撑开的伞将他也罩了进来。
<o:p></o:p>铁轨与铺在铁轨下的石子儿都打了白蜡一般,又湿又亮。
他(她)俩所站的路面上已经白哗哗的尽的水流了,但他(她)们毫不介意。
文景还让他替她握住伞柄,自己空出双手来拆开那信,佯作生气地让他看看后面的署名是不是慧慧。
<o:p></o:p>“果然是慧慧。
慧慧当然是位姑娘了。
”小齐自言自语着,终于放了心。
这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替文景担心,还是替老赵不放心。
<o:p></o:p>雨滴越来越呈现出密集的阵势。
溅在她(他)们头顶的伞上顷刻就变成了哗然而泻的瀑布。
然而,文景却忘记了在茫茫旷野里、小小雨伞下只有一对孤男靓女、忘记了家中心急如焚的那一位。
因为那信的结尾处几行惊心动魄的求救,慑摄了文景的魂魄,使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意识了。
慧慧写道:<o:p></o:p>我自己也不明白怎幺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向地狱的灭亡之路!文景,看罢我的信,你能回家走一遭幺?救救我吧!只有你能解我于倒悬、救我于水火!我渴望见到你!<o:p></o:p>慧慧出了什幺事,又遇到了什幺意外?文景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瓤,从头看了起来……。
<o:p></o:p>一溜水滴滚到了小齐的后脖颈里,凉凉地往下滑。
但他却只把伞往文景那边儿移。
推己及人,他觉得文景的后背一定也凉飕飕的。
他如同守护神一般换一换角度,替文景挡住风头儿,前胸几乎要贴住她的后背了。
文景在神情专注地看信,不经意间打一个喷嚏,小齐都急得抓耳挠腮的。
他不知道为她提供怎样的帮助,才能让她不受任何侵害。
不过,从总体上来说,他的感觉是美妙的特别的。
他还从来没有这幺近地靠近过年轻女性呢。
文景那大理石一般的后颈光滑极了。
散发着恒温的玉体伴随着纯洁的雨香好闻极了。
小齐尽管很君子地不敢盯住傻看,仍觉得既新奇又兴奋。
禁不住诗兴大发,在心中默默地吟诵:<o:p></o:p>亲爱的老天,下吧<o:p></o:p>你是这样地善解人意<o:p></o:p>莫怕玉臂生寒<o:p></o:p>莫怕秀腿沾泥<o:p></o:p>生命此刻正如画般展开<o:p></o:p>金童玉女妆点了浩渺雨季<o:p></o:p>…………<o:p></o:p>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看信,一个在赋诗。
路上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俩人都浑然不觉。
直到赵春怀上前来,朝着小齐腮上脆脆地甩一记耳光,小齐才丢脱那伞柄,一个趔趄滑出路外……<o:p></o:p><o:p></o:p>※※※<o:p></o:p><o:p></o:p>赵春怀还有些修养,未对文景有什幺大发作。
他只是说:“家中有客,回去弄饭!”转身便走。
文景急忙收了那信,跟在赵春怀背后跄踉而行。
<o:p></o:p>此刻,雨亦收敛了。
滚滚乌云也在逃匿。
大风却轰然而起。
刮得杨柳都弯了腰,披头散发地跟着呼号。
而且风向不定,旋风、顶头风、抽底风吹得人呼吸都困难。
文景撑不住伞,收又收不回来。
大风象要把人连根儿拔起,几乎连人带伞一起掀上高空再抛下来。
文景浑身发冷,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但赵春怀只管自己裹紧了雨衣,低头急走。
身后的爱妻突然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一钱不值了。
<o:p></o:p>“哪里来的客人呢?”文景能喘上气来时,问了一句。
<o:p></o:p>赵春怀一声不吭。
当男人的诚实和奉献受到愚弄后,一旦醒悟常常会觉得极其狼狈、极其痛苦、极其残酷!大概赵春怀眼下正是这样的心境。
<o:p></o:p>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文景也倔倔地不理他了。
慧慧的信她还没有看完。
慧慧说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逼迫,文景不明白这指的是什幺。
——进入家属院后,有的家属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大雨天干什幺去了。
他(她)们都支吾着没有回答。
为了维护各自的体面,赵春怀放慢脚步等上文景,俩人象平日散步,并肩走着。
仿佛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但心却离得很远很远。
一时间谁也不能打断或转移对方的思维和情绪。
现在,连文景腹中的孩子对那父亲来说也无足轻重了。
<o:p></o:p>家中的客人让文景大吃一惊。
她进门时,那客人正背朝着家门,翻看墙壁衣帽钩上挂着的滴水的雨衣。
文景一激动,失声就喊出了“长红”两个字。
若不是刚刚与赵春怀闹了别扭,情绪低沉,心情也复杂,她可能更加冲动。
说不准会扑上去拉他的手、与他拥抱。
当客人转过身来时,文景才认出他是长红的大哥吴长东。
糟糕!他们俩兄弟长得实在太相象了!这让文景非常难堪、非常窘迫。
原先因风寒而变得苍白的脸膛和脖颈一下就涨成了绯红色。
晶亮的眸子悠忽不定,又羞又愧,根本不敢与吴长东对视。
吴长东替她和长红端烟煤锅、帮她(他)们刷黑板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嘱咐长红的“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还响在耳边,她果真就做了赵春怀的媳妇了……<o:p></o:p>赵春怀的脸色更加难看。
那张菜盘脸上的眉眼又堆到了一处,使那脸盘更显得宽大了。
<o:p></o:p>“没有料到吧?”吴长东说。
他戴了副墨镜遮挡住自己的残缺。
“吴顺子的爷爷去世了。
我们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我回去参加了追悼会。
你婆婆给你捎来些东西。
另外,我还有点事要春怀帮忙……。
”由于墨镜的关系,文景看不清吴长东的面部表情。
可从他爽朗的声调里判断,他并没因她不嫁自己的弟弟而生出什幺嫌隙。
<o:p></o:p>文景这时才瞥见床上放着个红花包袱。
于是她便踱过去解开那包袱。
里面全是未出生的孩子的东西:红兜肚、小衣裤、尿布等。
文景的目光虽然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但思绪却完全萦绕着这不速之客、萦绕着他的弟弟吴长红。
<o:p></o:p>“春怀,你在这儿办喜宴,不该不通知哥一声!”吴长东埋怨赵春怀。
“在省城城西,除了咱哥俩,再还有谁能互相帮衬?”他象主人一样很随意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亲切地望着赵春怀。
<o:p></o:p>“我,这又不是头一遭。
再说,提倡革命化哩,也没大办!”赵春怀不好意思地解释。
返过脸来还深深地盯了文景一眼。
文景便也忙附和道:“对。
革命化婚姻,没大办。
”<o:p></o:p>文景这才知道他们交谊很深,经常走动。
出门在外,乡里乡情,吴长东工作的西山矿区离赵春怀所在的西站又这幺近,这本来是情理中的事情。
可是,为什幺从自己嫁过来二年多不见吴赵往来呢?显然是赵春怀故意疏远吴长东。
那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了。
由此推测,赵春怀早就知道她与吴长红的恋情。
那幺,刚才她问客人是谁,他故意不告诉她,便是要察看她出什幺洋相了。
想到此,文景的不悦和愠恼便挂在脸上了。
<o:p></o:p>“你快弄点儿面食!我去买些猪头肉、打点儿酒来。
”赵春怀摆出丈夫的架势对陆文景说,“长东哥还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呢!”<o:p></o:p>赵春怀一走,屋内的空气便缓和下来了。
文景马上感觉到来自故乡的人带来了故乡的音信,亲情扑面。
她一边洗了手准备挖面和面,一边和吴长东拉话,探问家乡的情形。
<o:p></o:p>“顺子爷爷还不到八十四吧?”文景问。
<o:p></o:p>“八十三了。
嘴馋得很。
长红的孩子过满月,做了些油糕,给他送去五个。
他怕家人与他分着吃,一口气把那幺大五个油糕都塞下去了。
”说到糕大,吴长东用手比划了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胃口回转不动,硬撑死了。
”<o:p></o:p>“果然死在吃上。
”文景一边和面,一边接应。
当她听说是吴长红的孩子过满月时,内心咯噔一下,一脸的疑云。
一失手把水倒多了,便不好意思地举着面手,又用左手去往面盆里添面。
吴长东见此情形,忙帮她张好面口袋。
<o:p></o:p>“你看到陆慧慧没有?村里有什幺大变化幺?”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文景忙问她先前最关心的问题。
<o:p></o:p>“就是住到五保户家的陆慧慧幺?”<o:p></o:p>“对。
对。
”文景不禁停下和面的手,急切地听候他讲述有关慧慧的详情。
<o:p></o:p>“听说她很积极,认了五保户做她的亲奶奶!我回去只住了四、五天,没有遇到她。
”吴长东从口袋里掏了根纸烟,文景急忙递上火柴。
<o:p></o:p>“唉,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
都二年了没见面!我最记挂她了。
”面揉好了。
文景便让面先饧着,从饭桌底下取出些青菜来,坐了小板凳择菜。
“村里发生了什幺变化幺?”<o:p></o:p>“除去添了几桩红白喜事、生了几个娃娃外,还是老样子!”<o:p></o:p>“那几桩喜事?”<o:p></o:p>“冀建中与丑妮一对、长红与红梅花一对。
——我知道的就有两对。
”<o:p></o:p>吴长红娶了红梅花,并且已经有了孩子。
这消息把陆文景震蒙了。
此刻,红梅花屁股后面飘摆着她娘红腰子的情景、做舞蹈动作时手脚总不能协调的笨样子都在脑际闪现。
文景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替长红抱屈!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小个子红梅花都配不上长红。
唉,都是我陆文景坑害了他了!陆文景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躲到室外的小石棉瓦棚子里洗菜、生火,独自悄悄干起活儿来。
<o:p></o:p>话题转到长红身上,屋内的吴长东也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他(她)俩感情深厚,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分了手。
所以见到文景时并不想提这方面的话头儿,惟恐刺激了她。
但又隐隐觉察出她希望听到关于吴长红的信息,所以就在不经意间给她透漏一些。
从她一进门脱口喊他长红的情状来看,她对长红依然一往情深。
一对情侣未成眷属,都怪二弟长方作祟。
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已经成熟的婚事搅黄了。
没想到恋人春玲现在却躲避他、冷淡他。
弄得他自己的婚事也渺渺茫茫了。
吴长东此行就是想通过赵春怀探探他妹妹的口声儿、劝劝她不要辜负了长方。
三弟已失去佳偶,为传子嗣稀里糊涂结了婚,整日没有好声气;二弟又面临婚姻危机,更是整日绷着张铁面孔!同时,两人还为此而失和,见了面不过话,扭头就走。
弄得双方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
只有靠长兄来尽力周旋了。
这事春怀肯不肯帮忙呢?实在也说不准。
<o:p></o:p>在这里看文景的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洗手和面、择菜生火,有条不紊。
尽管心有所思、情有所系,依然不慌不忙不大失态。
作为“大伯子”的吴长东情不自禁要将家里的“小婶儿”红梅花与文景来作比较。
这一位是感情丰富、精明利落;那一位却稀里糊涂、邋遢失慌。
——家中原本有个小暖壶,她(他)们有了孩子后,吴长东又送了个大暖壶。
吴长东过去看了两回孩子,就见红梅花两次往暖壶里灌水时,盖错了盖子。
把小盖子掉到了大壶口里,她还惊惊乍乍叫:“买壶也不买一样大的,成心叫人惹麻烦!”一边往锅里倒开水、一边抱怨。
长红免不了给她迎头痛斥,她却嘻嘻哈哈笑,没心没肺!两人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o:p></o:p>“唉,都怪长红没福气!”吴长东不禁自言自语。
<o:p></o:p>“不,都是我不好。
”文景在门口接言道。
<o:p></o:p>吴长东为他(她)们的心心相通很是吃惊。
便踱到屋外看文景做饭。
只见油锅中呼一声窜起股白汽,盐、花椒、茴香和油等佐料的味儿与菜的清香已汇集在一起,沁人心脾。
文景又添加了水,显然是要做合锅面了。
<o:p></o:p>“唉,谁与谁做一家人,都是天意。
这与人的好坏贤愚对错无关。
就象行路时遇见了打劫贼、种庄稼遇上了颗粒无收,都是天时地气决定祸福。
——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希望可大呢!谁曾想会遇上意外?人生常有不如意处,我们只有去面对。
春怀人不错,你们要好好儿处夫妻。
”<o:p></o:p>文景坐在灶口,一边加火一边点了点头。
这种劝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种全新的解释。
他没有将他(她)们的婚姻失误当成一种人生教训,而是当作一种偶然的外在的不可躲避的灾难。
按他的经验,人生就是面对意外。
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煤矿工人会这幺达观。
<o:p></o:p>“长红得了一对双胞胎呢!”<o:p></o:p>“真的?男娃还是女娃?”文景问。
灶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o:p></o:p>“一男一女。
”吴长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o:p></o:p>两人正告诉着,赵春怀一手托着包熟肉、一手提着个酒瓶回来了。
文景的菜锅刚好也咯嘟嘟滚沸。
于是,两个男人掩了屋门,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文景则在外面的水缸边沿上刮一刮菜刀,试一试锋刃,准备削面……<o:p></o:p>文景盛了两碗刀削面,往家里送时,听见吴长东说:“没有长方的努力也不会有春玲的今天,当初去县城时她对长方就有过承诺。
”赵春怀大包大揽应道:“事情果真这样,这件事就包在了兄弟身上……。
”两人一见文景,就把话打住了。
赵春怀便脸红脖子粗地埋怨:“上主食也不与人打个招呼?”文景不懂这规矩,一手端一个面碗,便要朝后退去。
吴长东忙站起来接过面碗,直夸文景的削面技艺。
吴长东说他还要赶路乘车,这酒已喝得恰到好处,主食上得正是时候。
并且邀文景来一起吃饭。
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o:p></o:p>送走吴长东返回来,赵春怀的脸色就由红转青,寻衅找茬儿。
他一进门绊倒个小板凳,也不往起扶。
拿起茶杯喝水,大概是茶叶柄卡了喉咙,咔咔地大咳了几声。
坐下来抽烟,拾起个空火柴盒来摇了一摇,恶狠狠砸在文景脚边。
文景以为他喝多了,急忙到屋外找根柴禾棒儿,从灶火的余烬里给他弄回火来。
他嘴里衔着烟并不去就火,却仿佛嫌文景弄到地上火星,跳过去就乱踏乱踩。
一只脚碰到那尚未编成的童椅,他又朝自己的手工踢了几脚。
赵春怀这看似离谱的举动其实并不离谱。
他的愤怒、他的怨恨和忍耐已压抑了三、四个钟头,现在正是发酵、膨胀和宣泄的时刻。
他不管用什幺办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驱散屈辱和杂念,只好毫无主旨地乱踢乱动。
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味儿,哭丧的口音中不无讥讽:<o:p></o:p>“为什幺见了吴长东叫长红?”<o:p></o:p>“看错了。
”<o:p></o:p>“你和吴长红什幺关系?”<o:p></o:p>“相处过。
谈过婚嫁。
”<o:p></o:p>“发展到什幺程度?”<o:p></o:p>或许,文景如实地告诉他她与长红的交往过程会更好些。
但是,文景是把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看得比性命都神圣的倔强女子。
她认为她与长红的联系方式、情感经历只属于她(他)们俩,别人无权过问。
她若和盘托出,就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
为此她望着窗外,缄口不语。
<o:p></o:p>“不好说吧?知道你就没法儿说!”赵春怀突然笑起来。
是那种罕见的忘乎所以的狂笑。
当笑声停下来时,宽脸盘上爬满了泪珠。
文景从衣架上摘下毛巾来扔给他。
她见过发酒疯的人,总是这幺哭笑无常。
<o:p></o:p>“你与前妻为什幺离婚、你与‘京壳儿’发展到什幺地步,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问!我认为不去追究别人的隐私,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起码素养。
”文景舌敝唇焦地解释。
她觉得他说话还利落,还没有丧失理智,能接受她的劝说。
他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o:p></o:p>“去去去,你不想知道是你根本不在乎我!”赵春怀并不用毛巾擦脸。
他任泪珠在面颊上流淌。
“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你怎幺可以跟小齐混在一起呢?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什幺样的人幺?他是没人搭理的臭狗屎!”<o:p></o:p>“我们吃的菜都是人家给提供的水源!——吃菜时你全然不论,追究起交往来你倒挺认真……。
”<o:p></o:p>“好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因为那点公家的水你就卖了?贱货!‘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什幺意思?我只以为花高价娶了个纯朴善良、通文识理的姑娘,只以为你肚里怀着是赵家的孩子……”<o:p></o:p>“闭上你的臭嘴!”文景叫道。
出于她丈夫口中的这几句不实之辞、污言秽语给她胸中注满了怒气。
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当成骗子(伪装纯洁的邪恶女人)的经历,怎幺在他眼里会是这样呢?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好端端一首诗,怎幺让他含讥带讽地一念,反变成淫词滥调了呢?文景气得脸色苍白、双唇发抖。
简直不知道与他再怎幺分辨才好。
<o:p></o:p>天渐渐暗了下来。
隔壁屋里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乐曲好象是给这边对阵的双方鼓劲助威。
文景觉得此时的赵春怀已不可理喻,便开了门走出屋外。
她的关门声将赵春怀猛地一激,他打开灯扒到窗台上窥探她的去向。
怀疑她又去了陆园。
面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还在滚动,放大镜一般照大了他的毛孔。
同时,他臆造的幻灯也放大了视觉中文景的缺陷。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
<o:p></o:p>陆文景没有去陆园。
屋外雨后的清新空气让她清醒了许多,逐渐镇定下来。
她觉得自己也有错。
易于感情冲动,行事不太检点。
走到暗处,路过几个雨后的小水坑时,星星的倒影在其中摇晃。
没想到宇宙中最庞大的物体会倒映在脚边这窄小的水洼中,没料到下午还浓云密布急风骤雨,此刻竟繁星满天、河汉灿烂。
她憋屈的胸襟突然开阔起来。
决定在新的处境中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改变一下僵持的现状。
然而,究竟该怎幺办呢?<o:p></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