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8日
第三百三十二章·请托
假山嵬嵬翠竹萧萧。
一名端庄秀丽的美貌妇人裙角轻提款款穿过一条花木丛生的碎石小径拐
过一个月洞门便见一座四角凉亭立于花间。
石桌上杯盘齐备有两人正在亭内对酌。
「伯安兄府上花园果然清雅别致小弟与兄相识已久今日才有缘见识。
」
丁寿举杯笑道。
「若非家父留都上任愚兄可不敢引祸上门。
」坐在对面的王守仁打趣道。
「是极是极小弟有自知之明若仁伯在京坐镇断不会学恶客登门自讨
无趣。
」丁寿摇头晃脑道。
王阳明自小也是斗鸡走狗的叛逆少年闻言当即开怀笑指丁寿道:「你啊
堂堂三品武臣竟如此佻脱毫无官身体统可言。
」
「小弟若是食古不化拘泥俗礼伯安兄又岂会折节下交?」丁寿眨眨眼睛
「为全兄弟之义小弟还是放浪形骸的好。
」
二人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你们兄弟在说些什么呢这般开心。
」
妇人端着托盘笑吟吟步入方亭。
「小弟唐突而来累得嫂夫人辛苦操劳这厢谢罪了。
」丁寿起身施礼。
「叔郎不必多礼平日少见相公如此开朗若有暇还请拨冗常来寒舍侍笤
扫席恭迎贵客。
」妇人敛衽回礼道。
「一定一定只要嫂夫人不嫌小弟定将伯安兄的俸禄全化为腹内美餐。
」
「请客哪怕大肚汉你若有本事可将这宅子都吃了去。
」王守仁笑道又
转首对妻子道:「我还有事与南山叙谈你且回避吧。
」
妇人称是待要退下被丁寿劝阻。
「嫂夫人操劳半晌且请入席容小弟敬酒答谢。
」
「叔郎不必多礼妾身不懂你们官场道理士人雅趣觍颜在席徒增烦恼
不若暂避。
」
妇人只顾推辞丁寿哪里肯依定要敬酒方休妇人拗不过又得王守仁发
话浅浅吃了半杯酒水腮泛桃花才得退下。
「嫂夫人温良恭谨通情达理不愧大家闺秀伯安兄有此贤内助羡煞旁
人。
」
王守仁的夫人诸芸是王华好友诸让之女王、诸两家同为余姚大族长辈又
为至交便为子女定了秦晋之好弘治二年诸让任江西政使司左参议时招王
守仁赴南昌完婚一晃十余年夫妻二人倒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丁寿对妻子的溢美之词王守仁反应淡淡只是延揽示意丁寿入座。
瞧王守仁一脸严肃丁寿心中诧异乖乖入席静等下文。
「贤弟日前仗义援救王道夫之事都下早已传遍满朝碌碌唯南山高义
愚兄敬你一杯。
」
鬼知道这消息怎么传成这样了丁寿又没法解释只得陪饮一杯。
「愚兄另有一事请托放眼朝中也只有贤弟可为。
」
「哦伯安兄之事便是小弟之事请兄明言弟定当竭力。
」丁寿拍着胸
脯道。
「南都台谏戴铣、蒋钦等二十一人已被缇骑锁拿进京不知如何处置?」王
守仁一脸忧色。
「还能如何运气好的在诏狱里关一阵子便放了倒霉点的廷杖削籍不外
如是。
」丁寿对那些在雨花台险些群殴自己的书呆子没什么好感。
王守仁似乎松了口气「如此自然最好。
」
「怎么伯安兄与这些人有旧?」丁寿奇怪王守仁如此上心。
「不曾谋面。
」王守仁摇头「不过戴铣等人身为谏官上疏言事乃是职责
所在纵使言辞激烈不过一时激愤所致罪不至死还请贤弟设法保全一二。
」
「区区小事小弟敢不效劳。
」
至今为止刘瑾还没搞出人命这次又是几十号人犯事法不责众丁寿真
没把这托付当成一回事。
************
紫禁城午门外。
南京城被押解而来的二十多名科道言官被扒了裤子绑在受刑的长凳上周
围站满了奉旨观刑的文武百官。
一身飞鱼服的杨玉环顾周遭战战兢兢的满朝大臣神色轻蔑抬头看看天色
懒洋洋掏了掏耳朵对着行刑的锦衣校尉道:「奉圣谕:戴铣、蒋钦、薄彦徽
等人结党朋比离间朝廷廷杖三十。
时辰已到行刑。
」
栗木廷杖挂着风声高高抡起呼啸而下。
「且慢。
」
冷不丁声音响起不明所以的锦衣校尉正舞动生风的廷杖陡然停止只听一
阵「诶呦」叫唤声不知几个倒霉蛋的腰被抻到了。
「他娘的谁叫停呀?!」杨玉转头喝骂。
看清来人杨大人随即如同翻书般换了一张笑脸「哟大人您怎么来了
小人耳目不灵没听出您老来您别见罪。
」
「本官来此监刑。
」丁寿确实没有怪罪杨玉只是把他撵到了边上。
「这……」
杨玉纳闷这位爷走马上任后从来不关心刑名诏狱的事今日怎么破天荒
跑来监刑了。
丁二爷今日只想早完早了毕竟对着一帮男人屁股提不起兴趣轻轻顿足
将两脚靴间向外一分咳嗽一声「开始吧。
」
这帮殿廷侍卫面面相觑一同将眼光转向了一旁的杨玉杨玉冲着他们用力
点点头高声嘱咐道:「行刑用心打。
」
在一阵「噼啪」的竹笋炒肉声中围观者之一的文渊阁大学士焦芳被华盖殿
大学士李东阳拉到了一旁僻静处。
「宾之何事呀?」焦芳奇怪看着这位同年。
「孟阳兄老夫有一良言相劝可否倾听?」
「但说无妨。
」焦芳道。
「你这吏部还要兼管到何时?」
「老夫兼掌吏部乃圣上御批你此话何意?!」老焦芳怫然作色。
「孟阳兄你我同为甲申科进士同朝为官数十载听某良言相告阁部二
事不可同兼。
」
见焦芳面色迷茫李东阳道:「内阁佐天子出令对吏部所拟升调官有可
否之权而今你自拟议之又自评可否岂不荒唐?通政司奏事天官当廷跪接
承旨阁班皆立听旨意难道兄要出跪后再起立何其可笑?再另部事差缪或
章奏错误小则回话认罪大则罚俸如吏部一日疏漏兄亦将随同认罪这岂
不冤枉?」
「这个么……」前两条老大人可以不在乎可无辜躺抢的事焦芳可不愿干
闻言有些意动只是犹豫道:「刘公公那里如何交待?」
「孟阳兄不恋栈权位刘公公嘉许还不及岂能怪罪。
」李东阳又悄声道:
「难道刘公公不愿在部堂中再安插一亲信么?」
「怎么?宾之你是得了刘公公授意……」焦芳大惊失色。
「孟阳不
要多想只是有些事刘公不说我等还要善加体察才是。
」李东阳
意味深长说道。
焦芳惶然点头。
注:《王阳明年谱》里说王守仁成婚在弘治元年不过也有考证说是弘治二
年白话《王阳明年谱》里说诸氏名芸对照钱德洪版里死活没见到这个记载
更别提网上流传那个「诸芸玉」是从哪儿来的有知道出处的麻烦告知。
另外王
守仁的《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的「外舅」是妻子的爹不是舅舅。
第三百三十三章·求仁
三日之后刘府。
刘瑾捧着鸟笼用口哨逗弄着笼中鸟儿悠然自得。
「鸟通人性知道您老开心这雀儿越来越欢快了。
」司礼监张雄在刘瑾身
后恭维着「丁大人您说是吧?」
你要拍老太监马屁别拉着我呀正翘着二郎腿品茶的丁寿无奈点了下头
算是回应。
「有什么事说吧。
」刘瑾将鸟笼交给下人转身回到榻上坐定。
「焦阁老请辞吏部请您老拿个章程。
」张雄陪笑。
「内阁票拟怎么说?」刘瑾捧起一碗茶。
张雄不屑一哂「李阁老那里传过话来您老为国除弊刚明正直各部奏
议先由您这明示内阁听命票旨即是。
」
一声嗤笑丁寿拾起一块鹅油酥扔进嘴里「王阁老那里没有异议?」
「如今内阁三公可不是他说得算有话憋着就是了。
」
张雄欠身回了一句这位爷在宫里贵人那里有面儿得罪不得。
「兵部尚书许进官迁吏部侍郎闫仲宇擢升夏官焦芳加太子太保武英殿大
学士王鏊加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刘瑾眉头一挑「既然人家大方咱们
也别小气了。
」
「是。
」张雄领命后并不退下「还有一件小事请您拿个主意。
」
「说。
」刘瑾道。
「南京那个御史蒋钦……」
「那书呆子打完屁股不是已经放出去了么。
」丁寿在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猫
儿眼戒指上哈了口气又用袖子蹭了蹭对着堂外阳光欣赏着宝石光泽的变化
不以为然道。
「缇帅说的是正是人放出来了才又独自上疏。
」张雄带着笑意说道。
「什么?!」丁寿惊立而起「他还敢上疏?」
「他又说了些什么呀?」刘瑾坐在那里漠然道。
张雄取出一份奏疏打开念道:「刘瑾小人也……」
偷眼瞧刘瑾神色没有变化张雄暗松口气继续道:「陛下视为腹心股肱
不知其为悖逆之徒蠹国之贼。
臣等待命祍席目击时弊有不忍不言之事……」
「陛下置之左右不知左右有贼而以贼为腹心。
刘瑾传旨禁诸言官无得妄生
议论不言则失于坐视言之则虐以非法。
通国皆寒心……」
「陛下独用之前后是不知前后有贼而以贼为耳目股肱。
一贼弄权万人失
望。
陛下懵然不闻纵之使坏天下事乱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乞听臣言
亟诛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
使朝廷以正万邪不得入;君心一正
万欲不能侵系臣之所愿。
」
这小子在作死啊!丁寿背冒冷汗偷觑榻上安坐的老太监。
「和咱家以命换命」刘瑾噗嗤一乐「寿哥儿……」
「小子在。
」丁寿躬身应答他已许久没这般拘谨了。
「看他骂咱家的力气多大啊锦衣卫的廷杖都是纸糊的么?」刘瑾看着丁寿
似笑非笑。
「公公我……」
「不用说了上道联名奏本挨了三十杖这回单独上疏还是三十杖便算
是咱家饶给他的……」刘瑾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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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之外。
肩背以下被绑缚得严严实实的蒋钦伏卧于周边是虎视眈眈的锦衣校尉。
杨玉看着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的丁寿心中惴惴。
「大人此番怎么个打法?」
瞧着毫无惧色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蒋钦丁寿轻叹一声「照规矩来吧。
」
「是。
」杨玉领命准备上前行刑。
「留他一条命。
」丁寿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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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诏狱。
伤上加伤的蒋钦两股血肉模糊伏在牢房杂草上昏昏沉沉呻吟不绝。
沉闷的靴声在甬道中响起两侧逻卒纷纷行礼丁寿一概不理径直走到了
蒋钦牢房门前。
「蒋钦你可知罪?」
神智模糊的蒋钦强睁开眼睛看清丁寿容貌后一声嗤笑「蒋某尽言官之
责何罪之有?!」
「你已被削籍再不是言官了还敢再胡言乱道么?」
「可我还是大明子民」蒋钦突然厉声道:「一日不死一日要尽言责。
」
「榆木脑袋愚不可及!」丁寿恨不得撬开这小子的脑袋看里面装的是不
是一堆稻草。
「尔等缇骑鹰犬如何晓得微言大义。
」蒋钦轻蔑将头扭转一边不屑一
顾。
「若非丁某这等鹰犬你挨了六十廷杖后还能与我逗嘴皮子!」丁寿愤懑中
夹了一丝委屈老子为你顶了多大的雷还没落一句好里外不是人。
蒋钦思之后一声叹息「缇帅援手王道夫之事蒋某也有耳闻可见良心
未泯何苦依附权阉为虎作伥。
」
蒋钦转目丁寿眼光中混杂着不解与惋惜。
「管好你自己吧。
」
这时候想拉老子上船晚了!丁寿拂袖而去对一旁的狱卒只叮咛了声「给
他上药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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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牢门内外故人依旧。
丁寿立在栏槛外俯视牢内「你要见我?」
气色稍见好转的蒋钦仍旧不能起身只是用手肘半支起身子苦笑道:「蒋
某有伤在身请恕在下失礼之过。
」
看这家伙不再咄咄逼人不知为何丁寿心中竟有种轻松的感觉「无妨安
心调养待出狱后再叙不迟。
」
「缇帅美意在下怕只有辜负了。
」蒋钦勉强保持笑容「在下讨要纸笔
狱卒皆怕缇帅怪罪不得已只有厚颜当面请讨了。
」
「你要纸笔作甚?」丁寿忽然醒悟「你若怕家人担心我可安排探视。
」
「不必让他们见我这等落拓模样蒋某只想握管再上一疏。
」
「你当真不怕死?」丁寿矍然道。
「死有何惧!」蒋钦洒脱一笑。
「莫说你这道奏疏到不了御前便是陛下真看了以对刘公的宠信也是
石沉大海不起丝毫波澜而你……」丁寿呼出一口浊气语含怜悯「凡事可
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刘公公的脾气算不得好。
」
「既受国恩便该仗义执言。
」蒋
钦道。
「别信什么文死谏武死战的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古有
名言。
」丁寿并不打算放弃劝解。
「圣人教训: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蒋钦道。
「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
」丁寿又道。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
蒋钦再道。
「我……」二爷肚里那点干货如何是这两榜出身的对手没几句话便哑口无
言。
「缇帅不必多言钦只求笔墨纸张。
」
丁寿无奈命人送来笔墨蒋钦谢过。
「蒋子修家中还有何人?」丁寿忽然问道。
「糟糠之妻老父高堂。
」
「着啊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你三番上疏凶多吉少若有不测妻
无所养老无所依谈何孝道?」
「这……」蒋钦语塞。
丁寿萌生一丝希望「今夜你不妨好好想想明日再给本官答复。
」
************
翌日一早丁寿便急匆匆来到诏狱。
蒋钦仍旧伏卧注视着牢内案上残灯。
「如何了?」丁寿眼神期待。
蒋钦喃喃如同自语「昨夜方一提笔便闻听隔壁凄凄惨惨似有哭声传来。
」
「怕是伤重幻象两侧牢房并无人犯。
」话虽如此丁寿还是左右牢房各扫
了一眼。
「搁笔之后哭声少息再度提笔哭声又起这油灯的萤火也变成了绿色
……」不理丁寿蒋钦自顾说道。
饶是丁寿胆大此时也不觉后背冷风飕飕心惊胆战。
「我想莫不是上疏会有大祸临头故而先人示警告诫子孙?」
「不错不错定是如此。
」丁寿连连点头高啊这么样的台阶都能想得出
来谁说人是死书呆子的。
「蒋氏祖上先灵未泯忧心子孙罹祸断了血脉香火故而厉声以告蒋兄
勿悖祖先苦心呀。
」
「故而在下诚心虔祝蒋氏先灵: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缄默负国贻羞先人
自古忠孝难全请祖宗恕子孙不孝。
」蒋钦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你猜如何?
哭声果止蒋氏先祖既谅还请缇帅务将此疏呈上。
」
看着蒋钦嘴角浮起的嘲弄笑意丁寿竟没有动怒而是不顾监牢内的潮湿污
秽挨着栏槛席而坐平视牢房内的蒋钦「你想好了?」
蒋钦点头「除死无大难此疏非上不可。
」
「老实说我对你们这些读死书的穷酸没什么好印象何况初见时还差点被
你鼓动围殴……」
想起雨花台竹林会面蒋钦也是忍俊不禁「若非拜这两次廷杖所赐蒋某
对阁下这锦衣武臣亦有同感。
」
「可这么眼睁睁看你送死还真有些不落忍所以——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
着吧。
」
丁寿起身拍拍屁股抬腿走人。
「缇帅若不代在下呈此奏疏蒋某便一头撞死在牢内。
」蒋钦高声道。
丁寿蓦然转身疾步走到牢门前气急败环道:「你到底图些什么?刘公公
威权日重内阁六部九卿多少部堂大员都俯首听命不敢撄其锋芒你一个七品
御史还是留都坐冷板凳的凭什么这么玩命!」
「便是因为衮衮诸公中聪明人太多了蒋某不得不如此。
」
蒋钦沉默片刻抬首道:「千载浩然正气百世衣冠风流板荡之际士大
夫中若无一二殉道之人岂非让天下人耻笑吾辈名教中人尽是奴颜媚骨卑躬屈
膝之徒钦唯有一死以换士人风骨长存清名不玷。
」
「在下求仁得仁万望缇帅成全。
」蒋钦忍痛挣扎站起整襟正冠向丁寿
深深一拜……
************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
苏武节……」
昏暗狭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丁寿轻轻踱步以指尖夹着的奏疏敲打着节
拍声音越来越激越高昂在诏狱内不停回响。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是气所磅礴
凛烈万古存……」
第三百三十四章·杀心
「臣与贼瑾势不两立。
贼瑾蓄恶已非一朝乘间启衅乃其本志。
陛下
日与嬉游茫不知悟内外臣庶懔如冰渊。
臣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狱中
终难自默愿借尚方剑斩之……」
丁寿念至此处抬眼观察刘瑾神色。
「哟刘公公这小子是要和您老死磕呀。
」谷大用以袖掩唇细声细气
说道。
刘瑾不见喜怒端着盖碗小口啜茶只轻声吐了两个字「继续」。
「臣骨肉都销涕泗交作七十二岁之老父不复顾养死何足惜?但陛下
覆国亡家之祸起于旦夕是大可惜也。
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臣钦
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
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逄、比干
同游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也。
临死哀鸣伏冀裁择。
」
茶碗突然掷被摔个粉碎刘瑾暴怒而起「岂有此理!」
前面骂了那么多句也没见发这么大火呀丁寿不顾被茶水溅湿的官靴劝解
道:「公公息怒这蒋钦不过图一时口头痛快犯不着与他计较。
」
「说咱家的话可以不计较可他后面说的呢!」
刘瑾恼得来回转圈「自比龙逢比干那谁是夏桀?谁又是殷纣?啊?!你
们说啊!」
丁寿终于明白刘瑾暴跳如雷的缘故了暗道声蒋子修完了。
「讪君卖直其心可诛!咱家成全他。
」刘瑾冷笑说道。
************
数日之间蒋钦第三次被绑缚午门。
与前两次怒目相向不同此时的蒋钦一番释然之貌不忘对丁寿颔首致意
「缇帅钦谢过了。
」
丁寿却是心情复杂说不清对这番视死如归的气度是心存敬佩还是恨其迂
腐执拗。
「奉……咳咳」不知何故丁寿嗓子眼发干竟然莫名失声连忙咳嗽了
几下作为掩饰。
「卫帅您没事吧?」杨玉上前关切问道。
丁寿摇摇头「奉上谕:蒋钦恶言讪上屡教不改着再仗三十。
」
话到此处丁寿突然不再说了准备行刑的锦衣卫莫名其妙又不敢擅自行
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卫帅卫帅……」
「嗯?什么?」
离得近的杨玉小声提醒道:「您还没下令行刑呢。
」
「知道了。
」丁寿点头似乎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两脚靴尖外八字一分
「三十棍用心了打行刑。
」
行刑的锦衣力士们领会了上峰意思抡开膀子栗木廷杖高高举起还没等
抡圆了呢就听一个尖锐纤细的声音响起。
「慢着。
」
又有几个倒霉蛋肩膀险些脱臼一个个心中骂骂咧咧:妈的廷杖这碗饭越
来越不好吃了老是半途叫停还没儿报公伤去。
「丘公公您老怎么来了?」丁寿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丘聚仍是那副冰冷的死人脸「咱家来帮丁大人行刑啊。
」
「这廷杖可是锦衣卫的活儿。
」丁寿并不领情。
「现而今是我们东厂番子的了。
」丘聚皮笑肉不笑。
「丁某若是不让呢?」丁寿语气开始不善。
丘聚没有丝毫变化「缇帅可以自寻刘公公去说。
」
不理僵立的丁寿丘聚一挥手一群尖帽白皮靴的东厂番子替换了原先行刑
的锦衣校尉。
「孩子们手下利索点让锦衣卫的爷们瞧瞧这」廷杖「该怎么打。
」
说着话丘聚似乎有心无意用眼角夹了一眼一旁的丁寿冷笑一声手臂
重重一挥「着实了打。
」
************
绵绵细雨带着早春的丝丝凉意降临在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却冲刷不净午
门前石砖上的斑斑血迹。
丁寿呆呆伫立任由雨水浸湿了一身织锦飞鱼服。
「大人春雨露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门前当值的杨玉将一件斗篷披在
丁寿身上。
丁寿木然点头才要离开突然一个人影在雨水中快步跑了过来。
「我来迟了?」衣冠不整的王守仁看到上血痕变了脸色。
丁寿默认。
「丁南山你便是如此忠人之事?」王守仁指着丁寿的手指轻微颤抖。
「小弟只能说蒋子修得其所哉。
」
「好好一个得其所哉。
」王守仁不愿多话怫然而去。
「伯安兄……」
王守仁止步却没有回身。
「事不可为善自珍重。
」
「受教了。
」王守仁终是没有回头。
************
夜刘府书房。
刘瑾披发袒怀立在书案后挥毫泼墨白少川在一旁掌灯。
丘聚和谷大用在一旁案几上对弈有一搭没一搭奏事。
「兵部主事王守仁上疏为戴铣等人鸣冤请奏将这些言官们官复原职。
」
见刘瑾不说话谷大用又继续道:「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奏报:正德二年以
来火星入太微垣帝座之前或东或西往来不一劝陛下思患预防。
这小子意
有所指。
」
丘聚落下一子嗤笑道:「死一个蒋钦把什么阿猫阿狗都给引出来了连
个小小的五官监侯也作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
」
「他那是胎里带的」谷大用看着棋局直皱眉头「他那个死鬼老爹杨瑄做
御史时便弹劾过石亨和曹吉祥当时侥幸留了条命如今也算子承父业。
」
刘瑾对刚写完的字似乎不太满意揉成一团扔到上重新蘸墨随口道:
「寿哥儿呢?」
「杖死蒋钦后便没见他怕是心里别了根刺儿和咱们使性子呢。
」丘聚不
失时机点了一句。
刘瑾没再问只是重新提笔写字转瞬间一个大大的「刘」字墨迹淋漓跃
然纸上。
刘瑾满意点点头「无三你看咱家的这个字怎么样?」
阴影中抱剑而立的柳无三缓缓摇头硬邦邦说道:「不会看。
」
「你呀……」刘瑾笑着点了点他又对身旁的白少川道:「小川你说呢。
」
「您老的字自然银钩铁画气吞山河只是……」白少川端详着墨迹有些
迟疑。
「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
「公公想杀人?」
白少川语出惊人丘聚和谷大用起身围了过来。
「何以见得?」刘瑾不置可否。
「公公的姓氏本就主兵戈杀伐收尾的」刀「字一笔上又杀气腾腾锋芒尽
露足见杀心已起。
」
曲指弹开手中狼毫刘瑾哈哈大笑「咱家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
」
************
平静的水面上垂着两根鱼竿纹丝不动。
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刘瑾稳坐钓鱼台老神在在盯着鱼线与一旁抓耳
挠腮坐立不安的丁寿截然两样。
「怎么陪咱家出城钓一次鱼便这般委屈你?」
「公公说笑只是小子性子喜动不喜静实在坐不住。
」丁寿忙着解释。
「可是还记挂着蒋钦之死。
」
刘瑾并未看向丁寿说的话却直指丁寿内心。
「不瞒您老心里是有些拧巴。
」
「莫说是你咱家对他也有着一分敬意。
」
「哦那您还……」丁寿疑惑不解。
「敬重是一回事杀不杀又是另一回子事一块石头挡了道咱家不会因为
那石头风骨嶙峋色彩斑斓便网开一面该踢开便踢开踢不开的便敲碎了它。
」
「咱家要立威他们这些人却要灭了咱的威风你说该不该留?」刘瑾转过
头问道。
面对老太监凌厉的眼神丁寿支支吾吾道:「不不该。
」
「说得好。
」刘瑾对丁寿的答案很满意手腕一振一条尺余长的鲤鱼脱水
而出。
「还是公公您先开了张。
」
在丁寿恭维声中刘瑾解开鱼钩又将那尾鲤鱼放回水里。
「您这是……」
刘瑾淡淡道:「今儿个午门见血咱家放生积德。
」
第三百三十五章·夜泊
一人一骑由正阳门急驰而来棋盘街上行人小贩争相闪避混乱不堪。
大明门前守军兵刃出鞘高声厉叱:「何人胆敢放肆!」
「滚开!」黑色骏马人立而起马上骑士语气不善。
「原来是丁大人。
」宫卫们收起家伙恭敬行礼却并不让开通道「大内
不得纵马大人您又未得御赐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不要为难小的们。
」
丁寿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便急匆匆奔了进去。
展开身形丁寿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到午门只见王守仁两股血迹斑斑匍匐
在门前跸道上不声不响。
丘聚蹲在王守仁身前将探在他鼻端的手缩了回来缓缓站起身子阴测测
道:「寿哥儿着急忙慌干什么呢?」
指着王守仁的手指有些不稳丁寿带着几分希冀道:「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没气了五十廷杖下还能活命丁大人是在骂咱家呢。
」丘
聚理所当然道。
「你……」丁寿怒气上涌向前一步。
「知道你们的交情怕哥儿为难咱家才领了这个差事」丘聚发出一声带
着悲悯的叹息「死了也好不然贬谪贵州那瘴疠之当驿丞也是活受罪。
」
「丘公公」丁寿眼中有火焰跳动「当知与丁某结怨的人下场如何。
」
「丁大人咱家入宫几十年最不怕的便是与人结怨。
」丘聚冷笑。
正当二人针锋相对之时忽然一声长长的嗟叹响起却并非出自二人之口。
「若是因在下教二位结怨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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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刘瑾府内堂。
「看不出王华这儿子还有些运气竟能逃过一劫。
」谷大用对身旁的丘聚
抱怨「老丘你今儿怎么也打了马虎眼?」
「不可能。
」丘聚眉峰紧紧锁在一起「那帮猴崽子下手没留余我也亲
手验过明明脉息全无怎么会死而复生。
」
「是啊挨了您五十杖还有不死的真是奇哉怪也。
」丁寿捂着腮帮子大
呼小叫道:「哎呦我这脸怎么好像被人抽了一样火辣辣疼呀。
」
丘聚霍然起身三角眼中寒光闪闪「小子咱家的笑话不那么好看。
」
「自己都活成笑话了还怕被人看。
」二爷嘲讽技能大开。
丘聚两只袍袖突然无风自起如吹气般快速膨胀起来。
老小子的阴风掌有几分门道可别吃了暗亏丁寿面上不以为意天魔真气
也暗自运转凝神戒备。
「好了。
」
刘瑾轻轻两个字让剑拔弩张的二人立刻偃旗息鼓。
「今儿算他命好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计较些什么。
」刘瑾手指轻
轻瞧着炕桌眼睛半睁半闭。
「是啊别为了一个王伯安伤了大家和气。
」谷大用仍是一副和事佬的笑容
「刘公公我这便让西厂的人在路上把那小子做了把这事了了。
」
「不行这人我东厂灭定了。
」丘聚可不放过这扳回一局的机会。
刘瑾不理两位热心的督主厂公淡淡道:「不必了这事交给锦衣卫吧。
」
「公公王伯安已远离中枢便让他在边陲之自生自灭何苦……」
「哥儿记得今日咱家对你说的话么?」刘瑾挑起眼帘打断丁寿道。
丁寿点头。
「那就别多说了你若为难可以让老丘去。
」刘瑾重又合上了眼睛。
「小子明白这便去安排。
」丁寿施礼转身而去。
「这哥儿怕是下不了手。
」谷大用望着丁寿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我安排人盯着他。
」丘聚阴着脸子。
刘瑾仍旧闭目养神状「不必了路——总要自己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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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钱塘江水奔流东去一抹斜阳夕照江畔凤凰山麓叶红如火。
一叶扁舟孤单停泊在一处山壁水湾处五十多岁的老艄公精神矍铄对着
船头的客人道:「客官此处离杭州城不远您当真不要入城歇息?」
正自欣赏夕阳晚景的王守仁摇头微笑「不去了劳烦老丈帮置办些酒菜便
好。
」
银袋入手老艄公便觉手中一沉惊愕道:「客官用不得这许多……」
「多的便送与老丈了。
」王守仁笑道。
「这这如何担待得起小老儿的船也不值这些银两。
」老翁连连推脱。
「便是买老丈这艘船的。
」王守仁笑容中有些苦涩「下面的路怕是要在下
自己走了。
」
「客官要自己操舟却是不易。
」老翁忧心道。
「在下便是想要奋楫而进恐也有人不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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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垂静谧无声。
竹炉内炭火红旺温着壶内的陈年女儿红酒香飘逸。
王守仁盘坐船头看着竹炉内升起的氤氲烟气似真似幻。
「好端端的怎生病了?」少女声音中透着关怀牵挂。
「娄师教诲」圣人必可学而至「欲要内圣必要依晦翁之说格物致知。
」
少年声音虚弱。
「爷爷是那般说了可谁又让你去盯着竹子傻看?」少女气哄哄说着。
「圣贤要格天下物我如今便从亭前的竹子开始格看。
」少年不服气回应。
「哼人家钱生与你一起格怎没像你一般昏了几天?」少女有些咬牙切齿。
「钱兄盯了竹子三天便精神不济半途而废我道他是精力不足做学问
当锲而不舍自顾穷格直挨到了七天……」少年声音渐低带了几分腼腆。
「可格出什么道理?」少女好奇。
「没有日夜间满耳满眼都是竹子直直昏了过去再睁眼便见到你了。
」
少年颓唐道。
「嘻嘻你这个呆子……」
恍如梦醒王守仁无声轻叹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个活泼聪慧的少女已做
人妇自己也有贤妻相伴这些事本不该再想为何每每思及心头总有莫名酸
楚。
「马嘶落日青山暮雁度西风白草新。
别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黄叶二分尘。
」
半阙诗吟罢酒盏送至唇边王守仁唇角轻勾「既已到了何不现身相见。
」
光影一暗一道人影犹如鬼魅般凭空立在船头。
「伯安兄小弟最后送你一程。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