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8日
「啊呀!。这位就是阿市公主么!。在下真是失礼……」
却就在十兵卫对着阿市准备下跪赔礼——当然,十兵卫身为友军的足轻大将、既不是家臣也不是客卿,这样做本就没什么必要——的时候,阿市只不过匆匆而轻轻地说了一句,「无妨」,随后却转过头一脸顽皮地笑着说道,「哥,有好几个都是我做的呢!。伙房的那些阿姨阿嬷们都说了,我做得饭团比归蝶义姐都好!。归蝶义姐自己都承认了……喏,这上头的,还有这个,上面点了腌咸梅碎的这些,是我做给你吃的!。你可不许让给别人!。里头我可加了你最爱吃的烤鲱鱼松的!。可好吃了!。」
「是是是,阿市的手艺比我都巧!。你嫂子我自愧不如哩!。」
在一旁的归蝶也笑着说道。
「是么?。我先来一个尝尝,呵呵,说一说,现在还真有点饿了……」
三郎看着阿市也笑了笑,从木案板上拿起了一只饭团,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唔——『哦迈』!。
确实很好吃啊!。」
兄嫂加上一个妹妹三人就这样很家常地聊了起来,而大广间中间的桌案上,织田信光跟丹羽长秀几个还在摸着地图犯头疼,林佐渡与林美作兄弟两个,也依旧在沉默着看着桌上的地图事不关己地一言不发;。
但是一时间,所有人却都把十兵卫晾到一旁,很巧合地谁都没理睬十兵卫。
本来要跪下的十兵卫,他的腿微微打弯而登时僵住,咬了半天牙,又只好自己直起了身子,孤伶伶站在了一旁。
而这边一直对兄长撒娇的阿市,发现眼前这个干瘦干瘦的男人还在用着一种让人一点都不自在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当即眼珠一转,笑着对兄长三郎笑道:「哥,敲你吃的!。马上都已经要上战场了,身为总大将,脸颊上怎么还能吃上饭粒呢?。」
三郎一摸脸颊,短暂疑惑了一下:「哪有啊?。」
归蝶也往三郎的脸上看,而三郎的脸上的确干净得很。
夫妇俩正疑惑的时候,阿市却突然翘起脚尖,在三郎的脸颊上重重吻了一下,之后对着兄长信长笑了笑,旋即又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十兵卫。
——这一吻,别人倒是哈哈大笑,反而给三郎自己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你……干嘛啊,你这丫头真是!。你都已经八岁了,怎么也是个半大姑娘了,咋还这么乐意撒娇呢?。孙三郎叔父、林佐渡守殿下和众家臣们都看着呢……」(什么?。
才八岁?。)一旁的十兵卫听了,刹那间冒了一脑门冷汗。
而这边的阿市被兄长如此一说,便脸红着跑开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妹妹?。阿市这是跟你亲近——妹妹跟兄长亲近还不好?。哪像我跟我那个木鱼脑勺的哥哥新九郎!。我从小见到他,他就只会『嗯、嗯、好的』那样地瞎答应?。
我跟他每次聊天、每次一起玩,都觉得可无趣了!。」
说到这会儿,归蝶也好像是才重新想起来十兵卫似的,对着十兵卫问了一句:「呐,表兄在这呢,不信你问表兄——十兵卫表兄,你说说,我哥新九郎是不是个极其没有意思的人啊?。他跟我父亲可一点都不像,对不对?。」
「啊……是也不是吧。新九郎可能不太会哄你和自家其他妹妹,但是,他跟我们几个男的在一起,倒是玩得挺开的——你哥的弓道极好、枪术也应该是继承了主公殿下的精湛技法的,而且写和歌也是能手,画画也挺厉害的……」
十兵卫如此说道。
斋藤道三的这个大儿子「新九郎」
高政,在美浓是出了名的愚钝老实,至少看起来如此,高政为人看起来倒是挺憨厚的,但是说话做事都稍稍有那么些许拖泥带水的感觉,就连斋藤道三自己都说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个「耄者」——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却彷佛耄耋之人一般迟钝;。
毕竟十兵卫跟高政可谓发小兄弟,即便是十兵卫也觉得长得五大三粗的高政有些太过木讷,但是当着信长和一帮尾张人的面儿,他还是不乐意说太多关于自己这位少东家的坏话。
「好了好了,耽误了这么半天的时辰了,要是闲话家长里短的事情,等此战之后,待我有命回来了,咱们再继续闲聊……」
三郎说着,对着归蝶和十兵卫摆了摆手,一扯身后的披风再一扬,「众位,咱们该各自准备了;。然后,十兵卫兄,这么着吧,我跟你一起去回禀安藤道足大人,我也得看看从美浓来的各位不是——阿浓啊,那些都是你的父老乡亲,你也跟我走一趟吧!。——等到了明天一早,十兵卫兄,我就带人渡海,而你就可以入驻此城了,那古野的众位留守将士,将会听你调遣——欸,那莫不如,你今晚就住在那古野吧?。正好,你和归蝶,你们还可以多说说话。」
「那就……」
却不想,十兵卫刚准备答应,一旁刚才还笑呵呵的归蝶登时变了脸,很简单地回了一句:「我不!。」
正跟十兵卫客气着的三郎听了归蝶的话,还有点没回过味:「什么啊,阿浓,我得出征了,你不让我去慰劳从稻叶山远道而来的浓州子弟兵,有失地主之谊……」
「我说的不是这个。」
归蝶黑着脸,严肃地看着三郎道,「我说的是,我不需要跟十兵卫表兄再继续闲话什么家常了——刚才我在这站这么长时间了,该寒暄的都寒暄完了。你们男人继续准备打仗去——不是都准备去三河那边么?。你们都去,十兵卫表兄,你也跟着去,还有待会儿你再见到安藤叔叔之后,你替我给他带个好,然后你让他也跟着去!。你们男人去打仗,战场上的事情,你们男的说了算;。但是城中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得由我们女人说了算!。那古野谁都不用帮着守!。我就能带着女眷们守!。」——这倒真不是说大话。
就在去年,三郎开始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德性、开始亲自设计长枪和阵型、为自己扩充实力的时候,归蝶也没闲着:她也拿起了长卷薙刀、带着一帮那古野城和胜幡城里有些体质底子的姑娘们操练了起来。
归蝶爱舞刀弄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父亲斋藤道三早在还不是卖油郎、且从寺庙里还俗没多久的时候,就是在近畿地区周围出了名的任侠浪客,那时候一说起「『松波庄五郎』的枪术剑道」,是个人都得挑大拇哥,甚至诸如一些剑术、枪术名流,比如塚原卜伝、柳生家严、穴泽盛秀、成田大膳等,都曾经想过要去京都挑战道三——虽说道三到最后也没跟这帮人过一过手,但在那个时候,能出名到被这些兵法武术宗师给惦记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样的男人养出来的闺女,对于武艺兵法自然十分嗜好;。
她过去经常被虐待,那是因为她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就被嫁给了土岐赖纯,那时候的赖纯比她个头高、体型大,所以那时候她自然总受赖纯的欺负,而且土岐赖纯那个混账腌臜东西根本不让归蝶操练耍弄兵刃,归蝶在赖纯身边的时候,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有十个时辰归蝶是被捆着待着的;。
但三郎不一样,归蝶在城中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那古野和胜幡两座城池的武库,无论是平常操练用的木枪、竹刀,还是刚打造好的、抑或已经沾过鲜血的铁枪、钢刀,甚至弓箭、铁炮,都任由归蝶随便拿去随便玩,如果换成现在的归蝶,假使赖纯没死,两个人相见,那还真不一定谁会把谁给揍哭。
而素来文静、性格温柔到有点懦弱的阿市,也是在这个时候听说了自己的义姐在那古野城里带着姑娘们练起了长刀,她也觉得好玩,便总会从母亲土田御前和哥哥勘十郎的居城里熘出来,上那古野城的内城里面看义姐训练那帮侍女,归蝶和阿市都是自来熟的女孩,一来二去的,归蝶便也拉上了年纪尚幼的阿市、让她拿着根木棍一起跟着练,时间一长,阿市索性也就住到了那古野城里面。
阿市的性子野,打从出生那天大人们就管不住,而土田御前也不是个对每一个子女都很上心的母亲,阿市乐意在那古野和末森城两头跑,土田御前索性也就由着她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林通胜林通具哥俩都吃了一惊,却倒不是惊讶于归蝶身为一介女子、一介人妻却有多好战——谁都知道归蝶这小妮子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脾气秉性骄横跋扈,但是从嫁到尾张来,如此当着众人面愣愣地噘折丈夫三郎信长的面子,这还是头一次。
「不是……这……」
三郎还不禁有些愣住了,「阿浓,你别闹啊!。我之前可都派玄以去跟道三义父谈好了……」
「谈好了又怎的?。就算是父亲今天在这儿,我也是这番话!。而且从小到大,大部分时候父亲都是任着我、听着我的,我说不行,他肯定也得说不行!。」
话说完了,也不等三郎再说话,归蝶又转头看向十兵卫:「表兄明智十兵卫光秀,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斋藤家的家臣?。」
其实这个时候,脸上最难看的就是十兵卫了:起初他这次前来,确实有冲着自己表妹归蝶企图更加亲近的侥幸和心思,但是就在刚刚看到那个小姑娘阿市之后,十兵卫一时半刻的魂儿都被阿市给勾走了——以他浪迹列岛的见识,确实是没见过六、七岁的还未长开的小姑娘里头,有像这位织田市公主那样出落得惊为天人的绝美,所以他还寻思着,「帮着卫戍那古野」
的时候,能多跟这位阿市公主套套近乎;。
结果现在可好,归蝶一句话,直接把十兵卫的两个念头全都打消了,然后现在,她又问我是不是斋藤家的家臣,这后面的意思,自己得有多傻才能听不懂?。
「哈啊——浓夫人,在下十兵卫光秀,当然是美浓斋藤山城守的家臣!。」
但是表面上十兵卫还得这么说;。
而且他还耍了个小心思,故意说自己是「美浓斋藤山城守」
的家臣——我是你爹的家臣,而不是你斋藤归蝶的家臣;。
却没想到,归蝶压根没按照十兵卫的小设计搭茬:「行!。你说你是就行!。我虽然嫁人了,但我毕竟也是斋藤家的人——现在在尾张,就数我在家中的位置最高!。明智十兵卫,我命令你,作为斋藤家的援军『军代』,你必须去跟织田上总介信长殿下出阵!。」
这番话,把十兵卫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胡闹!。军国大事,岂能是你说不行就不行?。」
等归蝶那边话音一落、光秀迟迟不出声,三郎却带着些许愤怒地跺起脚来。
「怎么?。我一介女子家家,替你这个丈夫守家看城,你倒是不乐意了?。哼,『大傻瓜』,你好自为之!。」
归蝶也挺生气,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走人了。
三郎留在原地,看着归蝶背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刚才对归蝶吼,其实一大部分是出于装的,自已的女人敢当着自已的臣下的面前如此对自已不留情面,换成那个年代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愤怒,哪怕是做做样子;。
他更多的是困惑——试想如果一个荡女,在自已的丈夫身边的时候还想着其他的男人,那么在后来某一天,自已的傻夫君突然说,要让那个男人跟自已同处一室,那么按常理想,这个女人都应高兴,那古野和胜幡城城下町中的不少庶民家里有的是这种事情;。
但刚才看归蝶的态度,很明显,她一听到三郎的话之后,反而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而且看着完全就是真情实感,一点都不像装的。
(难道,自已寻思错了?。
那么……那天晚上她说的那几句梦话是什么意思呢?。)「哼!。女人啊!。算了,不去理会……」
三郎向来是新里对某件事犯嘀咕的时候,表面上却还要故作漫不经新,他笑着大手一挥,「无所谓啦,无所谓,孔夫子大人都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
那个谁,犬千代,你在找几个人,你们把这些饭团都拣了,放起来当去了知多郡之后的军粮!。
佐渡守、没作守殿下,还有孙三郎叔叔、五郎左,你们都回去准备吧!。
今天先散了!。
明早我们热田大社门口鸟居集合,咱们一起去港口!。」
林氏兄弟也没多说话,双双拿了佩刀,意思意思对三郎点头示意、就当做鞠躬行礼,之后先离开了那古野城。
紧接着,孙三郎信光和丹羽长秀等一帮人也先后跟三郎行礼后下了主殿。
旋即三郎自已也出了城,脸上还挂着十分礼节性的笑容,跟着十兵卫一前一后,到了安藤守就暂时被安顿在的志贺城。
一路上,三郎继续跟着十兵卫谈笑风生,就彷佛刚才在城里没发生任何的不愉快似的,而这会儿的十兵卫,对于三郎,在新里已经有了很大改观——跟前两次自已见到这家伙时,这家伙对人爱答不理的态度,实在是大有不同,或许真就像斋藤道三所说的那样,织田信长很可能是个人物。
等三郎到了志贺城后,一进演武场,正好场子里屡屡行行地三五一堆儿勾肩搭背喝酒的、聊闲天的、睡觉的,还有先前被平手汎秀与佐佐孙介从那古野及周围招徕的一帮女人,什么云游巫女、白拍子舞女、城下町里的暗娼、清州城附近游郭春馆里的娼妓,也跟着有不少正喝着酒、喝完了酒或者根本睡不着觉的足轻兵丁们寻欢作乐的——有廉耻些的,会找个譬如米仓、兵器库之类的私密所在、脱了全身片甲跟那些女人赤裸相拥,猴急的且不讲究的,直接把护裆一解、扯了女人的吴服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肏弄起女人的牝眼儿来,甚至还有两三个插肏一个的、两对儿三对儿比赛谁先射精的,一时间好不热闹,但也乱乱哄哄;。
结果一切都在三郎跟十兵卫前后脚走进演武场之后停滞了,那一根根在姑娘的嘴里、肛同里、牝穴里抽插着的男根也都硬挺挺地停住了动作——首先,没人能合计到,这大半夜的,那古野城主会亲自前来慰劳;。
其次,别说那些光着屁股的没浓子弟兵,就算是那些袒熊露乳的尾张女人们,也几乎从没见过织田信长殿下这一身乌黑光亮的西洋钢甲,造型怪异得很,但是穿在身材高大的上总介殿下的身上,着实太好看了!。
三郎看着尾张的女人们被这么玩弄,觉得新里多少有些憋屈,十兵卫看着没浓的男人们这么丢人先眼,觉得脸上多少有点难堪,俩人便有点抢着似的,走上了演武场观台旁的长廊,顺着长廊往北,正是安藤守就和其他一干斋藤家的家臣们的起居室。
一进屋敷内,三郎倒是正看见,厅堂里竟然还坐着犬山城的城主织田信清,此时信清还带了十几个人前来,给没浓诸位将官们送了几坛子酒和一些猎物野味作为礼物,此刻正跟着安藤守就喝得有来有回。
其实原先很久以前,信清是看不起自已的这位品行不羁的「大傻瓜」
堂兄的;。
但在去年冬天,岩仓城和犬山城城下发生了村落斗殴,城下的两个村子,因为争抢一口甜水井而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了五条人命。
原本按照正常情况,犬山城这边这次肯定是要吃瘪,因为不论怎么说,岩仓城也是尾张境内的三个最有实力的织田分家之一,一般人不敢惹,但是万万没想到,就在织田信清在跟岩仓城城主织田信安准备委屈求和的时候,此刻已然搬家到胜幡城的织田信光,却带了守山、那古野和胜幡每个城的各一部分兵力,前来为自已这个侄子织田信清站台。
——并且,信光还带来了三郎跟清须城内的老武卫殿下斯波义统的两封亲笔信,全部是要求织田信安主动把甜水井所在的土地让出来给信清。
这下,岩仓家的当主信安有些傻眼了:斯波义统虽然是个象征,但就是这个象征,却不能轻易地违逆;。
至于信长,放在以前自已是绝对不会多看他一眼的,可先在不一样了,那混逑小子先是让清须城内自已都得给几分面子的坂井大膳吃了瘪,去了一趟没浓面见斋藤道三之后还被斋藤道三全须全尾地送了回来,说明美浓是彻底认可了自己这个女婿,所以现在这小子是又能打又有靠山。
于是,一直以来都把三郎当作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宝宝哄着玩的织田信安,不得不低了头,主动让人让出了那口水井周围方圆十里的地界划给了犬山城。
这样一来,岩仓城是恨上了三郎,而犬山城倒是对那古野开始稍微亲近了起来。
但亲近的程度也止步于「稍微」
这个词了,毕竟犬山城跟那古野之间隔着清须和岩仓,信清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更何况,自己和三郎都是信定的孙子,小时候就听家中老臣说过,伯父信秀和父亲信康年轻的时候也争过家督之位,后来信康服了信秀,但是信清可不觉得自己会服气信长。
此时此刻,他能带着人前来慰劳给那古野帮忙的美浓援军,虽说有自己想要跟美浓人套近乎的私心,但这也是信清能做到的对三郎最大的仁义了。
看见了三郎之后,信清便上前客套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儿就带人回了城——至于那古野跟三河水野家的事情,信清是不准备参与的。
这一夜,三郎也留在了志贺城,跟安藤守就与十兵卫彻夜饮酒闲聊,喝完了酒、两边都操着浓重的美浓与尾张的地方口音、聊了没几句没有多大内容的闲嗑,就都找地方穿着甲胄囫囵眯呼了一觉。
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的大清早。
一大早十兵卫是被吵醒的,自己睁眼的时候,安藤守就就已经站在了演武场的小天守看台上了,看表情,这老家伙也是对突然传来的嘈杂有些迷茫。
「道足叔父,」
十兵卫揉了揉眼睛,抓着长枪杵地起身,走到了安藤守就的身边,「怎了这是?。」
「不知道……我也是睡到刚才就被吵醒了,那边那个拿着长枪的小伙儿,可慌张地跑了过来咧,不知道这『大傻瓜上总介大人』的城里又发生啥事了……」
十兵卫又拿着一名普通足轻递过来的湿手巾擦了擦眼睛,仔细观瞧,但见身着黑甲红披风的三郎正无奈地叉着腰站在志贺城门口,望向城西南方的一座还没稻叶山城下的一间院子大的小城,无奈地叹着气;。
而另有一名黄铠小将,正欲哭无泪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信长。
十兵卫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小将不正是昨天最开始把自己迎到那古野城下的前田利家么?。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前田又左卫门这小子犯事儿undefined
团乌黑,随即乌云密布、骤雨倾盆,海面上一浪卷积一浪,等排在岸上的时候,拍打得岸边的岩石霹雳作响,一个浪头扑过来,近乎快要把岸边那一排排木船掀翻。
「这鬼天气,这么高的浪,咱们还能渡船么……」
十兵卫自诩也算是见识过的,但是对于老天爷大自然的力量,纵使心气高远如他明智光秀,却也不得不对此产生敬畏。
他看了一眼迅猛如群狼的海浪,又瞥了一眼三郎,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上总介殿下……这怎么办?。」
安藤守就则是直接对三郎劝谏道,「咱们还是择日再出发吧?。这么大的风,这大的浪花?。咱们美浓子弟兵平时在长良川坐船,都有晕水的啊!。」
除了安藤守就和十兵卫,织田信光和丹羽长秀等人,也走到了三郎面前来劝。
再看三郎的脸上,比眼前的海水、天上的浓云的颜色都黑,眉毛皱得比眼前的急流巨浪都深。
谁都不知道,此时三郎的脑子乱得很,脑子里跟过南蛮景画片似的,从小到大享过的乐、受过的委屈,全都在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然后思绪又自然而然地到了此时此刻眼前这片海。
(出发么?。
不出发么?。)(如果不出发,按照先前知多郡传来的消息,水野信元大人肯定是撑不了多久了……如果水野家复灭或者投降,今川义元要吃掉的下一个肯定是我那古野!。
要杀掉的肯定是我织田信长!。)(那么如果出发呢……我怕是要去喂了龙,到海底去见「二位尼」
平时子夫人跟安德帝陛下了……这难道是老天爷大人要灭亡我三郎信长么?。)(等下……二位尼跟安德天皇……坛之浦!。)想到这儿,三郎骑在马上的三郎,却也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年攻打平家的时候,源义经公是否爷有过今天这般踌躇?。」
「嗯?。上总介大人,您说什么?。」
安藤守就晃了下神,没听清三郎的嘟囔。
三郎在这会儿,却突然很难看地笑了出来:「我是说,当年攻打坛之浦之前,九郎判官源义经公,是否有过这样的踌躇?。当年再西国攻打平家的时候,在福岛之地,源义经公所率领的源氏军势也遇到了这样的恶浪吧?。当时梶原景时和北条义时也都劝过源义经不要渡海——《吾妻镜》的故事,想必诸位比我都1悉吧?。」
「是。」
「对,是的,我也记得有这么个事……」
众人纷纷低头应道。
「那么当时的源义经,是否退缩了?。如果他退缩了,就不会有后来的坛之浦之战了,那么平家不会被灭,二位尼夫人也不会抱着安德帝和天云丛剑跳海,源氏也自然不会再后来受封开府,镰仓一朝自然也不会存在了!。」
旋即,三郎独自下了马,前去跟事先联系好的热田港的渔家聊了一会儿,并从怀里掏出了一袋子金粒递给了渔家,然后让渔家们的女眷把自己的马牵走,随后三郎跟着那名老渔夫上了最前头的一艘晃得整个人都站不稳的木船;。
晃了好一会儿,三郎咬着牙扶着船舷,随后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踏着弓步站在船头,回过头来对身后众人大声喊道:「愿与吾信长同生共死者,皆随我来!。」(——这家伙怕不是个疯子!。)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十兵卫正想着,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真的下马,唤来了不远处的一个渔民,牵走了自己的马、还给了一块银矿块,随即跑上三郎的那艘船;。
在这个世代的男人就是这样,尤其是这帮武士们,就怕被刺激——一来是气氛到了,众将士都看三郎身为家督,居然敢第一个冲在前面,第一个上了船,而且站立在惊涛骇浪之上的模样甚是豪迈,大家大多数都被感染了,二来即便还有害怕的、或者平时多少还有点看不上三郎的,却也都生怕被人认为自己怕死,于是,有一个跟着上船的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很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就在十兵卫身边的安藤守就也在自己身边马弁足轻的帮扶之下下了马,跟着上了三郎后面的另一艘船。
眼看着所有人都上了船,就剩下十兵卫自己了,于是十兵卫也只好壮着胆子、屏住一口气,最后一个踩上了船板。
「好样的!。那古野的、跟浓州的众家兄弟!。出发!。」
三郎笑着看向众人,发令道。
——结果就是上船后屏住的这一口气,让十兵卫在这此行中胃里跟着巨浪翻江倒海,几乎是吐了一道。
而这一行,因为全都是逆着风浪而行,让三郎的部队一直在海上飘了差不多整整两天。
除了十兵卫,晕船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扒着船沿儿清空自己肠胃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再加上一个浪花把整艘船几乎掀得跟海平面快要垂直,于是就此坠海的人也不老少;。
而且这个时候还是冬天,虽然东海道比北陆的越前、能登、越后,北海道的陆奥虾夷之地暖和很多,但是海风依旧刺骨剜心,无论是尾张的还是美浓的士兵们,本来都有不少在隆冬腊月光着腿、光着脚的,经过海风这么一刮、海浪一拍、海水一浸,便也有不少军卒冻伤的。
但是,坐在首支船,一直双手把着桅杆的三郎,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样,挂着一张铁面,直勾勾地看着知多半岛的方向。
等到两天后的那个下午,船队才总算看到了知多半岛小河城港的海岸。
小河城港的守备军卒看到了织田家的扬羽蝶纹同木瓜纹后,一个个全都感动得痛哭流涕,随即,水野家的家督水野信元便也是热泪纵横地亲自前来迎接——从年龄上讲,水野信元大概也就比三郎年长个八岁而已,但是经过最近的战事,且主要是今川军的逼近和围困,水野信元剃了月代般头的脑袋上剩下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人也根本睡不着觉,整张脸浮肿着、眼袋外凸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快要去世的老头一般。
「您是……」
「我就是上总介三郎。您肯定是水野『下野守藤七郎』殿下吧?。
您受苦了!。」
在这之前,水野信元几乎没跟三郎见过面。
「万分感谢!。再造之恩啊!。上总介三郎殿下!。我没想到您真的能派兵过来啊!。再造之恩啊!。」
水野信元哭着攥住三郎的手,「我以为我被全天下抛弃了呢!。没想到……万分感谢!。」
「别这样,藤七郎殿下,您先别急这说谢,今川军还在呢!。咱们走吧,我得先看看……」
随后,三郎吩咐丹羽长秀和水野家家臣久松俊胜,带着尾浓众人在小河城附近安顿下来,喝了热乎汤、吃了热乎饭,找了热乎地方生火睡觉——而且三郎下了军令:所有人吃饱喝足之后必须睡觉,不睡觉抽鞭子,睡不着也得躺下闭眼休息;。
一旁的十兵卫心说:这都不用下令,自己漱完了口之后,吃饭团吃烤葛根、喝热鲣鱼汤的时候,一口汤一口干粮,得同时打个二十来个哈欠才能往下就。
但是,却没想到十兵卫在躺下之后,观察三郎的时候,却发现这家伙整个人精神矍铄得很。
他跟水野信元两个人虽说都不睡觉,就在小河城边上搭个台子铺上地图商讨军事,但是很明显,水野信元是被逼得、是精神压力过大而睡不着,而这大傻瓜三郎,反而是越聊军事越兴奋一样,两只眼睛都放着光。
十兵卫看着三郎癫狂地对着水野信元来回在地图上指点着的模样,看着看着,他也就在火堆边靠着城墙睡着了;。
等他睡醒,已经几乎是半夜,一睁眼睛,却看见地图旁边除了信长和水野两人外,还围上了水野信元的弟弟水野「金吾藤治郎」
忠分,还有家臣久松俊胜、高木清秀、浅井道忠,那古野这边的织田信光、丹羽长秀、平手久秀,当然还有睡了一会儿便睡不着了的安藤守就。
再一看周围,大部分的足轻们也都在吃饭团、喝水喝汤、或是闲聊,也都不睡了,本来还有点困的十兵卫见状,自己也抻了个懒腰站起了身。
等他走近织田、水野众将旁边,才发现,包括安藤守就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皱着眉头,在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三郎。
却听见水野信元顶着两个黑眼圈,难以置信地对三郎问道:「……上总介殿下,您确定……您要这么做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恕我直言,藤七郎殿下,您这一个月来,不也是没别的办法么?。」
面对水野信元的不信,三郎的话,一时间充满了冷酷。
「好吧……在下无言以对。」
且听三郎又对众将士说道:「诸位该干什么,现在没有不清楚的了吧?。都去准备吧。」
接着,三郎又看向了十兵卫,「哦,你醒了啊。」
「哦,御免,对不住了,我睡太实了……」
「无妨,十兵卫兄,你本来就是跟安藤伊贺守殿下是作为参赞来的,您二位都不用列阵,就在本阵休息就好。」
十兵卫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一转头,却见安藤守就有些脸色不好看地叹了口气。
等包括三郎信长在内的众人去为了作战准备的时候,十兵卫也得空对安藤守就问道:「怎么了,道足殿下?。刚才,三郎这小子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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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倒也不是他说什么了……咱们美浓的这位女婿大人啊,脑子太过于天马行空了……」
「啊?。怎么回事?。」
「反正……我也不多说了,我反正是没见过准备这么打仗的!。反正村木砦的位置距离小河城也不算远,肉眼就能看见,待会儿你慢慢你看吧……」
小河城东北边没几里就是绪川城,而西南边也就十几里的地方,就是村木砦。
「好吧……」
等到了后半夜快到清晨的时候,三郎一声令下,尾浓·水野联军便悄悄朝着村木砦的方向进发,此刻彻底缓过神来的十兵卫也登上了小河城的瞭望大手橹仔细观察着:只见三郎把整个差不多四千人不到的兵力分成了三股:孙三郎信光和其家臣六鹿勘兵卫带一路、水野金吾和高木清秀带一队,三郎自己则和丹羽长秀、平手久秀带一队——刚开始十兵卫还以为,这是自己很1悉的斋藤道三常用的「三才阵」
打法,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结果,等到三股队伍潜到了村木砦之下,十兵卫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个阵型问题大了去了!。
「噫!。亲母个龟孙!。」
十兵卫一着急,向来一口文雅京都话的他,也忍不住骂了一句美浓脏话:「这大傻瓜是要弄啥咧!。三路包抄哪有朝着城寨的木档围墙包抄上去的啊?。」——孙三郎信光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准备攻打的是村木砦的后面小搦门;。
水野金吾也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对标的是村木砦的前面大手门;。
而村木砦的两边,北面是峭壁、南面则是挖了差不多一人半多高的空堀沟,堀沟上面则有松木料拼成的厚木墙,墙上还有箭垛,但是剩下被三郎带领指挥的三千人,全是冲着南面去的!。
这种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无异于带着手下人集体自杀:首先城寨下面的堀沟里,肯定有不少的铁蒺藜或者竹刺、木刺,基本上不会让人好好地下去之后再往上爬;。
而就算堀沟里什么都没有,上面箭垛里,也会射出来箭簇、甚至是铁砲的铅弹,或者砸下来滚木擂石,挨上边就够人受的。
「我说的就是么……」
安藤守就也咬着牙看着眼前的战事,一时间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是生气还是紧张,「这帮尾张人也是真是苦了他们了,摊上这么一个家主……这是纯纯送命去了!。」
安藤守就这边话音刚落,不远处,三郎一声令下,在自己身后的水野军就吹起了海螺号。
在螺号声下,水野金吾和织田信光便同时开始攻打起村木砦的前后门。
——而此刻,村木砦里的松平忠广与砦中的大给松平氏和今川氏的军卒们,其实还都在睡觉。
然而这帮人也都是打仗打习惯了,日常枕戈待旦,听到说砦子前后门被人夹击,松平忠广倒是并没慌乱,直接组织起城内的三千名士兵开始反击,并且还让人放了烟火,对附近寺本城和重原城发起了信号求援。
但三郎算准地方就在这:无论是寺本城还是重原城,虽然在地图上看起来距离村木砦挺近,但是中间有不少沼泽地和山地,平常一两个人过路还好说,如果是成建制的部队想要通过是非常困难的,只能从旁边绕路,这样一来,无论从哪个城前来支援,行军都差不多得用上大半天时间;。
而三郎就瞅准了这个时候,直接下令,开始攻打南面的空堀跟围墙。
于是,站在小河城里的十兵卫,眼见着三郎身后的军卒,如同在年糕汤里下面片一样地,前赴后继跳入空堀里,但随后又被下面的硬刺之类的东西,扎得手臂腿脚上、甚至脸上都是血地痛苦地爬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早间,日出东方,拨云见日。
且就在这时候,十兵卫突然看到三郎那边的位置,被初日的阳光晃得锃亮——却见一身黑甲的织田信长,抽出了自己的那把长刀「压切」。
大老远地,却也不知道三郎对着那群刚爬回来的军卒们说了什么,于是一帮军卒只能继续重新往堀里跳,结果不少人一下去,就再没上来;。
还有两三个即便听了三郎的话,也硬要往回爬,但见三郎直接对着那几个人举刀便砍,其中一个直接被砍断了手臂,一个骨碌,直接重新滚下了堀沟,另外两个,一个被三郎砍得身首异处,另一个被刺透了后背,也被三郎连踹带踢地弄进了堀里……甭说十兵卫,就算是有过二十来年征战经历的安藤守就,看到这一幕后,心里也直发毛……却见三郎站在一抹从乌云缝隙里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中,举着那把沾满了自己人鲜血的钢刀,看着身后所有人,说了一番话——十兵卫多少会一些唇语,大老远瞧着,十兵卫也算连看带猜,探晓到三郎的话:「诸位,别怪我三郎无情!。若有人胆敢后退一步,先问问我的这把『压切』同不同意!。
刚才我杀掉的那三个,有两个都是我从小到大、在胜幡城下、津岛凑内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咱们身后的这座砦,咱们必须要拔!。
如果不打下来,那么早晚有天,今川义元的大军将会踏进咱们尾张的土地!。
骏远三的虎狼们,将会抢夺你们的农田、打砸你们的房屋家产,屠杀你们的兄弟父子,奸污你们的妻女姊妹——甚至这里面如果有知多郡的兄弟,你们可以跟周围的尾张弟兄们说说,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遭遇到这样的痛苦了呢?。
这条堀,我们必须得拿命去填!。
众位,如果今天死在这儿的,我三郎信长保证,从今天起,你们的父母子女,就是我三郎信长的父母子女!。
我把他们都接到那古野去替你们养!。
诸位,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冲上去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这一番话之后,三郎身后的士兵,全都跟三郎一同疯癫掉了一样,再没有一个后退的;。
又先下去了二十来人,下去之后再没上来……但是紧接着,又下去了十几个为一排的人之后,总算有人开始扒着堀沟的另一面,就跟用人血洗了一遍澡一样地沾了一身的殷红、踩了一路的赤色脚印,开始朝上爬了起来!。
——这一幕,彻底给十兵卫看傻眼了。
只不过,朝上爬的人还没爬多久,就又倒在了堀里:村木砦里面的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于是便举着硕大的石头,打开了砦墙上的暗窗,对着尾张的军卒的身上猛砸……——这几乎是三郎和十兵卫,同为第一次,看到有人,且有那么多人的脑袋,在一瞬间,被巨大的石块儿砸成了一片肉饼;。
而那些被瞬间砸碎、迸出黏滑的殷红的头颅,却并没阻拦到那些巨石接着朝下坠落,直到那些巨石砸到了先前被三郎砍杀的、或者直接被堀壕中刀片铁签插死的那些尸体的四肢、嵴柱、肋骨,发出了即便隔着十里地都能听见的「咯吱-咯吱」
的清脆声音之后才彻底稳稳落下,然后就又是另一轮落下的擂石……十兵卫见着这场面,又开始反胃了起来,即便他确实也上过战场、也杀过不少人;。
可三郎却屹立在阵前,大呼着:「不许退!。继续上!。弓箭手!。铁砲奉行队!。给我瞄准!。齐射——放!。」
他说完话之后,自己也从自己的贴身侍卫、同时也是自己的庶出弟弟爱智十阿弥的手里接过了一杆铁砲,身子趴在一片刚立好的盾牌之后,对着城里从箭垛出露出眼睛的敌军弓手放了一枪,却听城里「哎呦」
一声闷响,随后里面是一阵手忙脚乱,被三郎打中的那里对应着的暗窗处的擂石才缓了一下打砸的节奏;。
随后三郎赶忙把铁炮丢给爱智十阿弥,又从十阿弥的手里接过了另一杆刚灌好弹药的铁砲,对着垛口又是一砲,这次似乎什么也没打到,反而没一会儿,从那个垛眼之中,射出来了一根响箭,几乎就差了半寸,险些就射中了三郎的头颅;。
众将士见到三郎虽然杀了自己人、情绪多多少少都有些低落抵触,但却也如此不要命地对着砦中射击,于是每个人也都振奋了起来,铁砲手和弓箭手们咬着牙,力求能射得更准,而举着刀枪的足轻们,也都疯狂地大叫着,踩着先前还一起插科打诨的战友弟兄们的尸体迈过了堀沟,趁着砦中的擂石丢落的速度减缓了,一点点艰难地朝上爬着……而在小河城的大手橹之上,安藤守就和明智光秀二人,也出神且心惊胆战地观望着,全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拼杀了多久,村木砦南面墙下的空堀都已经被血淋淋的尸体填满、甚至堆出了一个小山包,总算有人踩着尸体堆爬到了堀下暗窗之处,拽着还试图搬来滚石、或张弓拉弦的守军往下扯,随后又一批人,举着三间半长枪朝上一阵乱刺,这个时候,守军们的尸体才顺着暗窗不断往下落;。
同时又一批人,举着长枪、死去战友身上的头盔、砸在己方身躯上之后碎裂的石块,开始朝着砦墙不断猛砸;。
如此一来,也没比南面好过多少的前后门的织田军与水野军所面对的守势反击的势头开始弱了下来,接着,织田信光便和水野金吾,分别指挥着手下扛着撞木,猛撞村木砦的前后门;。
——但听得三声:「轰隆!。轰隆!。轰隆!。」
村木砦的大手门、搦门和南砦墙,全被砸出了一个大同!。
「我的佛祖……还真成了!。」
安藤守就望着村木砦瞬间从三面而破的场面,难以置信地大呼着,但旋即,他又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佛珠,对着村木砦的方向双眼紧闭、双手合十,默念起《地藏经》来。
而此时的十兵卫,早已目瞪口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帮扛着青色底「三叶葵」
纹和白底「二引两」
的足轻们,纷纷垂头丧气地被绑着双手、连在一根麻绳上被人从砦中推了出来;。
而水野家的高木清秀,则提着一颗头颅,在其后的几个足轻则抬着一具盘膝坐下后身体僵硬、身前下腹部黏煳煳的肠子流了一地、并且那里还插着一柄短刀的尸体,从村木砦的大手门中走了出来——那具尸体,便是已经切腹自尽的「大给松平家」
家督松平忠广;。
再看向三郎面前的堀壕,那里虽然不容易让人看清,但依旧能够见到,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壕沟,已然被红到发黑的粘稠浑浊液体给填满了;。
甚至过后,清扫战场的百姓们从里面抬出来的,或是残肢断臂,或是还穿着甲胄、连着四肢、却早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骸。
等十兵卫再回过神,看向身后的油漏,才发现,此时此刻,已然是下午的申时三刻。
——从清晨日出之时开战到傍晚,小小一座村木砦,俨然如同一只巨大的绞肉机……十兵卫分明记得,那已经被搅成肉馅的、砸成肉饼的,其中有不少人,是自己这三次来尾张后还见过面、还一起聊过天的活生生的朴实的百姓。
(那些,可是他们尾张那古野城下自己的子弟兵啊……)(所谓战事,难不成本应该是点到为止么?。
织田三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十兵卫所向往追求的所谓战事,是一种很缥缈理想的艺术,他畅享的,是一切的一切都能回到平安时代的武者「公仪」、甚至是海对面大陆上周天子乃至春秋时期的「以仁为本」,是「不违时,不历民病」,是「不加丧,不因凶」,是「冬夏不兴师」,是「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就在十兵卫想到这里的时候,三郎却似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缓缓放下了手中那铳管已经打得发红发烫的铁砲,蒙着满头大汗,回过头望了望小河城大手橹上站立着的十兵卫——原本十兵卫一直保持着弓着身体、胳膊拄在橹窗沿上、捏着自己下巴的姿势,并且这么一个半天,因为见到了如此血腥到难以置信的残酷场面,十兵卫一直忘了换自己的姿势;。
可结果被三郎如此回首一望,十兵卫却突然被惊得直起了身子,还朝后退了三步。
而三郎那冷峻的表情,彷佛就像在跟十兵卫无声反驳道:抱歉了,十兵卫兄,打仗,不是温良恭俭让!。
——但其实,此刻的三郎,只不过是愣回过头,让自己随便朝着身后去看一眼罢了。
这还没完:随即三郎迅速带人飞奔到绪川城下,问水野信元要了二十来匹快马,调了手下还能继续骑马的迅速挂鞍上马,另外又叫水野金吾唤来了一百余名轻骑,并包括三郎自己在内,每个人担上一罐火油、怀里踹上一柄火褶,当即朝着寺本城的位置快速进发;。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跑到半路的三郎便跟寺本城的援军遭遇,很快,那片林子冒起了黑烟,痛苦的嘶吼与求饶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寺本城那边也冒起了浓烟……而另一面,从重原城赶来的援军,在看到寺本城起火、村木砦已破,而绪川城的城墙上挂好了松平忠广的首级之后,重原城的众人,根本连打都没打,便也只好慌张地丢下武器盔甲,要么就此下跪投降、要么四散而逃。
——自此,从西三河知多郡到尾张那古野陆路,被再次重新打通,太原雪斋设计的「村木-寺本-重原-鸣海-冈崎」
屏障,在一朝一夕之间被毁。
战事临近尾声,在平手久秀的组织下,大部分士兵,该养伤的养伤,没挂彩的,则跟着久松俊胜一起打扫战场,并且再次后驻扎在小河城,协防绪川城与刚打下来的寺本、重原两城。
当天晚上,三郎就带着兵马,同安藤守就和明智十兵卫一起走东海道的陆路回去了那古野,去的时候在海上花了两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则仅用了两个多时辰。
去知多郡的时候,三郎一路上威风凛凛、面带笑容,回去的时候则面色惨白、面无表情;。
反倒是十兵卫,去的时候因为一路反胃,所以面如白纸,眼看着马上要回去比起三河跟尾张要富饶秀丽得多的美浓,并且一想到也能暂时不再跟眼前着身穿一身漆黑、在战场上如同罗刹魔王一般的这小子见面,十兵卫的脸上则万分轻松。
等回到那古野,城中一早就安排好一切的村井贞胜便带着一帮守备足轻,抬了好几车的米粮、布匹,以及明国和高丽那边传过来的几千贯铜币,交送给了协防在志贺城的森可成,算是对美浓子弟兵的谢礼。
在三郎与安藤守就和十兵卫光秀道别后,没过多久,美浓子弟兵也都一身疲惫地回到了稻叶山城,跟着冲杀进村木砦的一百来人,除了少部分受了伤之外,大部分也都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家,毕竟他们全都是跟着孙三郎信光攻打的砦后小门,一开始收到的反击相当猛烈,但是在三郎下令攻打南墙垛之后,进攻的压力登时小了很多;。
但是战后南堀的惨烈场面,亦被这些人尽收眼底,于是这一百来人,也在这一路上,就跟没有前往三河的那些战友同袍们一个劲地讲述着发生在村木砦的惨状。
美浓子弟兵从来夸夸其谈道「自打加纳口之战,就再没见过一个有血性的尾张人」,而如今,他们却纷纷要把这句话收回去了——「尾张的『大傻瓜』其实是个不近人情、嗜血嗜杀、鱼肉性命的『大魔王』」
的传言,几乎就在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美浓国。
「……这个『大傻瓜三郎』,当真有这么无情?。
让……让他的部下军卒们,踩着自己街坊乡邻的兄弟们的尸体去攻城掠砦?。」
「唔……」
在听了安藤守就和十兵卫的见闻之后,美浓的众家豪杰,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而即便凶恶狡诈如斋藤道三,听到这些血腥的描述之后,也半晌出神沉默。
只有就连斋藤道三都得让其三分的稻叶良通,依旧还在质疑。
「一铁兄,我这么跟你说吧——」
安藤守就倒吸一口气,挪动屁股正襟危坐,「你我这辈子见过的血腥修罗场也算不少,死的人肯定要比今番进攻一个小小村木砦多上很多,但是,这种可怖的官能感受,是没有你我过去所经历的任何一次战事能够比拟的——我都不敢保证,我今晚会不会做噩梦。」
「在下也是,」
十兵卫撇了撇嘴,看向稻叶良通,「一铁老叔,十兵卫毫无夸言——最近一段日子,十兵卫怕是要多吃些素斋了:我现在看见此间筵席上的鱼肉,都能让我会想到今天这一天里看到的死尸残骸……」
稻叶良通这下彻底怔住了:「这……看样子,我确实小觑了这个信长……」
而这会儿,斋藤道三也忍不住感叹道:「我的这个女婿,还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想想真是后怕——多亏我最终谨慎,到底是没跟这样一个男人为敌!。织田信长,他可比他的父亲信秀可怕了不止一百、一千,甚至是一万倍!。甚至……和这样可怕的男人为邻,都要做噩梦咧!。」
「唉……但是起码,这样可怕的男人,现在还是我们的盟友!。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焦心时的安心了!。」
「好了好了……来!。一铁兄、道足兄,还有十兵卫,咱们为了噩梦,干一杯吧!。」
斋藤道三略带着自嘲地笑着说道。
稻叶良通和安藤守就二人也苦笑着提起了酒杯:「哈哈,干杯!。」
「干杯!。」
十兵卫也是心有戚戚地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真是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可他放下了酒杯之后,却忽然心念一转。
(不,不对……不应该这样想!。
或许,正是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乱世,才会更加有趣呢?。
可怕,但是正因为可怕,或许,对我来说才更有价值;。
而我,对他而言才会更有意义!。
至于姑父道三殿下,哈哈,以他的器量,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看来,或许我其实应该,多见见这个大傻瓜才是……)但等到十兵卫再次见到三郎,则是十四年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三郎,则是第二天一清早出现在那古野城的天守御殿的居室里的。
在前一天他对美浓军士进行劳军之后,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除了还在三河帮助水野信元整饬军队的平手久秀以外,其他参与攻打村木砦、防守那古野和胜幡城周围的家族、将领们,全都被安排自行回府休息,大家也都以为三郎是回了居城,于是谁也没在意;。
而城中的归蝶自打那天跟三郎吵了一架之后,就吩咐所有跟着自己训练的侍女们换上了女侍铠甲、拿好弓箭跟薙刀、以及那柄「关孙六」
肋差,安排各人在城堡各处守备,她自己也换了一身甲胄,愣从三郎的收藏室里取了一副弓箭、一把长枪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待着,也不出门也不吃饭——却也不是没粮食没餐食,伙房里的饭团倒是现成的,她不吃饭多多少少有点跟三郎赌气的意思;。
而且最主要的是,生气归生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不见三郎归来,归蝶终究有些吃不下。
除此之外,除了送水送茶,她也不让下人们靠近自己的房间,就算是婢女们送来了茶水,她也不允许侍女们对自己多说一句话,有敢多说话的就抬手掌嘴,结果到最后哪怕城中奴仆们得知了三郎得胜回城,他们也都不敢前去跟主母夫人通报一声。
但是归蝶毕竟是个大小姐,在土岐赖纯身边那段苦日子过去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养尊处优的,而且自己又好习武,还穿了一身甲胄,铠甲在身,对体能的消耗是很大的,时间长了也觉得饿,而且即便天寒地冻,总不出屋也觉得闷得慌,尤其是心里闷得慌,于是尽管在表面上,她还得在仆人面前拿腔拿调、让他们都觉得自己这是在跟御屋形殿下置气,但实际上她自己也会常常趁着没人了,时不时跑到庭院里稍微待会儿,或者偷摸熘到厨房里捞几块点心吃。
结果就在这个清晨,穿着铠甲的归蝶斜倚在墙边睡觉、睡到一半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她便左右听听,感觉走廊里没人了,便站起身来准备去拿些填了红豆桂花的糯米馒头吃,结果刚准备拉开门,定睛一看,好悬没被吓得倒栽在地上——外头尚且没见天亮,居室里暗的很,而三郎这家伙又是一身黑,原本身上有件红色披风但此刻又摘了,他往角落里一待又不出声,而且此刻他又是背对着归蝶坐着,非等到归蝶凑近了才看见人影。
「啊呀!。——阿弥陀佛……你回来了,怎么不出声?。」
只见三郎的身影晃了晃,似回头又没回头地动了动脑袋,然后像蚊子叫唤一样地应答了一声:「嗯。」
「怎么……」
归蝶看了看三郎这状态,知道他情绪不对,便问道:「这次又打输了?。」
「没,打胜了。」
三郎依旧很小声地说道。
(打胜了还这样……那他在这会儿使性子,分明就是冲我来的喽?。)归蝶想了想,便也席地而坐,对三郎斜目而视:「行吧……那么,信长,我亲爱的家督大人,你我夫妻二人,是不是得好好谈谈了?。」
「谈吧。」
三郎依旧情绪低落地说道。
归蝶心里也是一股气,她开口就直接问道:「你去三河之前的那天晚上,十兵卫表兄来了城里,你当时安排让他驻守那古野,你还说什么让他『多跟我聊聊、多跟我接触』之类的话,你还记得吧?。」
「嗯。」
「织田三助!。吉法师!。你什么意思啊!。」
连着叫了三郎两个乳名,这在这个时代本来是大忌讳,能这么称呼他人,如果不是人家父母祖辈,这就相当于拿着屎尿往脑门上泼的骂人,归蝶能这么称呼自己丈夫,说明女孩子是真心生气了。
三郎低下了头,却一句话都没说。
归蝶仍然觉着是三郎跟自己无言以对,便继续咬着牙说道:「你是不是,有心思想要把我推给十兵卫表兄,然后你再休了我!。是也不是?。」
三郎背对着归蝶,点了点头。
归蝶深吸了一口气,委屈地看着三郎,犹豫片刻,便对他问道:「你是不是前些天,在我睡觉做梦的时候,听见我念叨表兄的名字了?。」
以归蝶的聪明其实早猜到了——她自己从小就有说梦话的毛病,而那些日子三郎又一直不怎么睡觉、要么熬夜玩晚睡、要么早起,跟自己同铺共枕的时候都很少,结果就在某天跟自己畅快地忙活了一宿之后,第二天早上这家伙对自己的态度却冷了许多,跟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反而十兵卫来到城里的时候,这家伙还非要那么说——那不是这个大傻瓜笨蛋多心,怀疑自己「里切」、怀疑自己心里还惦记着十兵卫又能是怎么回事?。
三郎也没说话,依旧只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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